良久,看上去似乎在郑重思考的秦相宜终于有了动静,她朝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去,语气愤愤而认真:“陆知燕,以后别跟我玩。”
陆知燕僵硬在原地,望向秦相宜的背影,一脸不可置信。她没想到,只不过是撕坏别人的一只纸鸢,秦相宜竟要跟她决裂?
原本应该是事件主人公的颜姝,竟莫名其妙成了不相干的人,已无人注意她。若让不知情的人来看,破破烂烂的纸鸢好像是属于秦相宜的才对。当然,颜姝讨厌陆知燕这样的人,秦相宜因为此时和她断绝关系,她有些意外,更多的是高兴。
秦相宜如此珍惜美好的东西,哪怕此物不是她的。颜姝察觉到,她们俩似乎是同一类人。
不再介意傻愣着不知所措的陆知燕,颜姝和桑荷收拾好已成废纸的纸鸢,静悄悄离开。对于颜姝来说,秦相宜的厌恶就是对陆知燕自作自受的上好惩罚,她不需要再节外生枝,免得逼急了陆知燕,惹来麻烦。
颜姝已经明了,陆知燕是个小心眼又记仇的,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她既然不生气了,便没必要生事。
和丫鬟一起拿走纸鸢包起来,颜姝正想着,坏就坏了,反正有图纸,想要几个做几个,背后再度传来秦家姑娘那高调的语气。
“喂——”
颜姝回过头,她现在看秦相宜越来越顺眼,便对她多了几分耐心和友好:“秦姑娘唤我何事?”
颜姝的朋友们没她这样心宽,不少都警惕相待,谨防秦相宜又做出什么捉弄人、为难人的言行。毕竟是有前科的人,谁能放心得下她。
而当事人颜姝,则一时有一时的心情。
方才,秦相宜和陆知燕决裂的场面实在大快人心,没想到这位跋扈的秦家姑娘也是个敢爱敢恨的性情中人,正对了颜姝的胃口。况且,她三番两次想要她的东西,就证明两人眼光相近。知己难求,尽管秦相宜脾气大了点,审美却是不错的。
颜姝对欣赏的人,可以适度地宽宏大量。
秦相宜唤了她过后,扭捏了一会儿,语气仍然霸道:“你那孔雀鱼纸鸢,给我也做一个,我给你银子。”
颜姝不答反问:“秦姑娘也知道孔雀鱼?”其实颜姝并非完全按照孔雀鱼模样做的纸鸢,她在鱼身和外形上都做了改变,让其形态更丰满,随风舞动的姿态会更美妙。却没想到,她这个“伯牙”的“子期”,竟然会是秦相宜。
“那是自然。”秦相宜略有得意,高昂脖颈。随即又变了语气,急促逼问,“你做是不做?”
还未等颜姝回答,有一群公子驭马靠近,打断她们的对话。
“相宜,又欺负别人?”
来人一副教育人的口吻,除了秦少珩这样说话,还能有谁?颜姝怀着期望朝来人看过去,希冀并未落空,奚元钧也赫然在列。
原本和颜姝说话时还好好的秦相宜,被冤枉后怒火中烧,厉声反驳:“秦少珩!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在欺负别人?能不能别自以为是。”
这火烧得,不比刚才看到纸鸢被撕毁时小。颜姝是体贴别人的热心肠,哪怕和秦相宜并非好友,也不愿看到姑娘家被冤枉平白置气。她多嘴帮着解释:“秦姑娘只是在和我探讨纸鸢。”
方才还乐呵看这对兄妹窝里斗的众人,又齐齐看向颜姝。这位姑娘,如今在京中名声越传越广,不少人不认识她的脸,但都已经听说了她赫赫有名的事迹。听说了奚元钧和颜姑娘奇妙的“纠葛”。
这群跟着秦少珩玩的武将子弟,见过她的,没见过她的,均好奇不浅。
秦相宜也看向颜姝,因为她意外,她竟然会帮她作证。她还以为颜姝巴不得有人替她出出气。毕竟秦相宜以及陆知燕两人做了不少欺负她的事。
这完全是秦相宜在以己度人了,她不懂就事论事四个字。
误会解除,秦少珩干笑两声:“那行,没闹事就好。家妹跋扈,如有冒犯,颜姑娘还请多海涵。”
这句话一说,在场所有人都免不了暗暗讶异。奇怪,秦少珩为何对颜姝这么客气?
看客不同,揣测的原因也各不相同。男子以为,秦少珩看在奚元钧的面子上所以如此,就连颜姝也这样觉得。
站在颜姝身后的一群姑娘们以为,秦少珩与外界所说不同,本人其实彬彬有礼。
作为秦少珩的妹妹,最了解秦少珩德行的人,秦相宜揣摩到一番不同寻常的味道。
男人平白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秦少珩哪里算什么柔嘉维则的好东西,他才不会对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做到这样的态度。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天之骄子,她秦相宜不是什么好人,那都是因为有上面这个哥哥做榜样。
秦相宜环视一圈,发觉这群游手好闲的公子哥,似乎都对颜姝另眼相待。她回过味来,想起桃花宴上听到的情况,又看向奚元钧。尽管没看到奚元钧有异样的反应,他甚至没看颜姝一眼。
既然奚世子对人无意,她哥哥是何故?秦相宜生了疑,但并未外露。
颜姝没多余的心思察觉到秦少珩有什么不对,她现在满心想的,是如何利用好这巧遇的大好时机。
今日众姐妹相约,原是为了商讨怎么感谢上回得人解救困境的事,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商量的话,猝不及防见到了他本尊。
不说有没有商量好,就算万事俱备,都未必十成十能确保寻到奚元钧跟前去。柳姑娘她消息灵通,却也不是万能的。所以颜姝见到奚元钧的第一眼,最强烈的想法,是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想法子借口报恩赖上他。
奚元钧他们这群人,因为看纸鸢才被吸引停下来,见证纸鸢跌落、损毁,走近看热闹。又因为秦少珩发现他妹妹牵扯其中,认出颜姝,怕秦相宜闹事,这才走到近处。
所以这两拨人暂时没什么交流,都愣在原地,只听秦少珩和秦相宜吵吵闹闹。这俩兄妹吵够了,人群就能散开了。
颜姝瞅准时机,趁秦家兄妹熄火,缓缓走到奚元钧的马前。
除了秦少珩和一小部分人下马,其他人都还在马上。骏马静步,有些在低头安心吃草,有些望向远方,时不时踏蹄而动,坐在马背上的人,便略有起伏。
奚元钧的座驾便是这样,没吃草,始终警惕着。
颜姝走近,马儿曲腿磨蹄,有躁动的迹象。为了避免马受到惊动不慎伤到人,奚元钧无奈,不得不暗中捏紧缰绳,时时警惕。
不精骑马的颜姝并未发觉异样,她堪堪抬头仰视,见奚元钧嘴唇轻抿,神情似乎不悦,也没看她,向来洒脱的颜姝此时竟然有几分紧张。
她心道,摆脸色无所谓,他可千万要答应她。
第27章 请酒
颜姝心里藏着事, 不免大意,她不知不觉又往前挪了两步。谁知,还未开口, 惊变突生。
奚元钧的马不知道是感到了威胁还是怎么,上身忽地扬起,曲腿踢蹄,幸而它钉了精钢铁蹄的前蹄还未踢到颜姝,就被奚元钧拽紧缰绳,一手将马头按了下去。
变故始料未及,颜姝受了惊,迅速往后退。原本她穿的下裤行动自如, 不像穿裙装那般容易踩到,可不幸的是, 她没踩到自己的衣裳, 倒是左脚绊右脚,失去平衡, 跌倒在地。
“阿姝!”
翁荣她们急急忙忙跑过来,好几只胳膊搀起颜姝。颜姝没有被吓到失色,但受了惊吓, 脸色有些发白。
到底是自己的座驾不受控制引起的, 奚元钧还是问候了一句:“可有伤到?”
颜姝摇摇头, 再抬头看去,发觉奚元钧虽然不容易地关心了她, 脸色却不知为何,有一抹无可奈何。像是看到顽皮的幼童摔倒。颜姝这才意识到, 大概是她靠得太近,让马不安惊动。
奚元钧并未下马, 拽着缰绳纵马转了一圈,发出哨声指令,马儿便平静了下来,静止站立。
这下颜姝不能再凑近了,只能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放开了声音向奚元钧提出请求:“上次我和好友遭遇不妙的事,幸得奚世子和秦公子出手相助,恩深义重,我与好友都想寻个机会感激二位。今日碰巧遇见,不知二位可否赏脸,让我们宴请诸位,聊表谢意。”
为了不过分明显,颜姝说话时,还不忘望两眼秦少珩,以表均衡。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颜姝这就是冲着奚元钧去的。
在场的,除了秦相宜,无论男女都早知她和奚元钧纠葛不浅。秦相宜看着眼前乐子,眼睛微眯,随即焕然兴味。又是一个飞蛾扑火的,她倒要看看,颜姝比别人能多几分的能耐。
提出宴请后,颜姝只能安静等待奚元钧做决定。这事出匆忙,已没有送礼的机会,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宴饮了。
寻个清净宽敞之处,置办独人独坐式的清谈大宴,是最合适。颜姝知道,京中有专为年轻的郎君姑娘们喝茶赋诗,有礼相交设置的宽敞大舍,四壁通透,能赏景。样样都好,只是价钱高昂。这么一大群人,寻常人置办不起。
奚元钧自然是不会答应她的,他谢绝:“不用,无需多礼。”
岂料,他一拒绝,其他人都不乐意了,嚷嚷着“你怎么不问问我们答不答应”“有饭吃有酒喝,好事一桩这都不同意”“怎的如此不通人情”,四处沸沸扬扬,全都是想看热闹的。
最能起关键作用的,是颜姝提及的另一人。
秦少珩当然不会让弟兄们遗憾:“别拒绝那么快嘛,我饿了,正好以解燃眉之需。颜姑娘,我先答应了。”
奚元钧瞥他一眼,眸光不善。这才什么时候就饿了?秦少珩显然在乱说,看热闹不嫌事大。
奚元钧不想管他,松开缰绳走向远处:“那你们都去吃吧,我就不同行了。”
“啧——”秦少珩及一群公子全都发出一声不满的叹息,声讨奚元钧的无情无义。秦少珩更是翻身上马,提速前去拦在了奚元钧面前。
被拒绝后,颜姝回头和一众姐妹相望,大家都暗道——真难……
然而并不是没有希望的,这么多人都劝奚元钧答应,难道他真会为了避免麻烦,连兄弟们都不管了么。尤其是已经驭马追上去拦在他面前的秦少珩,好言相劝。
两人走得远了,说话又不大声,究竟说了什么,这边的人无从得知。只能看到秦少珩劝得劳心劳力,奚元钧挺拔淡漠的背影不动分毫。
颜姝忐忑地等待,心想着,她还有事想请奚元钧帮忙,若他今日不去,那宅邸的事连一分的希望都没有了。
良久,不知秦少珩怎么办到的,好说歹说,奚元钧终于驾着缰绳折返回来,停在远处看向颜姝,不多一字道:“由你安排。”
颜姝喜出望外,应道:“谢各位公子赏脸。”
秦相宜见证颜姝事成,但主要是自家哥哥在其中卯着劲劝说,因此没看出来个子丑寅卯来,又好气又好笑。颜姝能不能行她暂且不知道,但知道,她是好命的,有秦少珩这样的人物帮着她,就算她同奚元钧没情缘,恐怕也能被硬生生搓出两分来。
得偿所愿后,颜姝立即和柳姑娘她们围拢,要速速定下一个风景好,能容纳这么多人,又能够独坐的会客酒肆。
“我也要去。”秦相宜的声音由远及近。
众人诧异看去,只见她抱着双臂,神情倨傲:“既然我哥救了你们,我也在场,你们不会舍不得多我一个吧?”
颜姝一时间有惑然,她不知道秦相宜图的是纸鸢,还是也和那群公子一样,是想看热闹的。她问道:“就你一个吗?”如若秦相宜还想带上她那群姐妹,就罢了,颜姝不会同意。那群人里有好几个都不像善茬,反倒是秦相宜这个领头的,还有几分良心。
秦相宜方才被陆知燕惹恼,下定决心舍弃了她,突然任性谁也不想搭理,已经和其她人分开有一段时间了。她扭头看了看昔日玩伴,突然厌倦,肯定道:“就我一个,我跟你们去。”
颜姝没急着回应她,看向朋友们,眼神询问大家是否愿意。
翁荣和郑云淑都没吭声,她们都无所谓。柳姑娘她们有些不愿,但因为有秦少珩立大功,又觉得拒绝他的妹妹不大好。柳明昭把选择权交回颜姝:“你做主吧,我们都是陪同的。”
颜姝最顾及之处,也源于秦少珩和秦相宜的关系。没有秦少珩相助,奚元钧未必会同意。因此她爽快应了秦相宜:“那就多谢秦姑娘赏脸了。”
秦相宜这会子对她们这群人满是新鲜感,因此心中阴霾散去,心情焕发,突然之间明媚不少,再看颜姝,也就更为顺眼。她让喜鹊去同之前的玩伴交代一句,随后默默地加入颜姝她们之中,成为特别的一员。
京中酒肆,符合颜姝所说要求的就那么几家,现在时辰还早,想订到地方不难,因此她们集中智慧,从中择其近处,向公子们说了,而后男女分开两批前往。
宴饮的场地,选的是夏姑娘提到的裁烟筑。
虽说距离颜姝她们的位置很近,因为此时大家已经在京中郊外,这裁烟筑再南边一些,即在内城边缘,靠空旷的西南角。
这里屋舍不多,裁烟筑并不是多层的高楼,而是三处分开的吊脚台榭合抱而成,视线互不干扰。中有庭院,铺白石种桑榆,清雅怡人。
骑马的公子们先到,幸而宴饮厅还余两间,秦少珩便做主选了靠小溪流的。
这些公子哥没少在外面玩乐,但因为裁烟筑地处偏僻,还是头一回来。看这里宽敞又清净,都还意外满意。
秦少珩同奚元钧在台榭边缘露台席地而坐,垂坠的盐白轻纱在他们背后随淡淡的轻风婉转飘摇。
方才,奚元钧要独自离开,秦少珩好说歹说劝他一起,不然分开后下午没法一起去跑马骑射。劝得他险些气闷。这会儿有闲暇了,秦少珩实在憋不住打听:“元钧,我问你,你怎么就这么抗拒别人的示好呢?这位颜姑娘,我看挺好的,你是八风不动。”
若说以前,秦少珩看奚元钧来者皆拒,倒不意外,毕竟有各式各样的原因。那些官家小姐,浮夸做作,连他都瞧不上,更别提奚元钧。既不喜欢,不接受很正常。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原因:“莫非,你看不上她的身世?”那颜家小姐生得好模样,人玩笑有度,还是个聪明人。秦少珩少有看人这么顺眼的时候,要让他来猜,目前来看,颜姑娘的缺陷也就这一个原因了。
奚元钧起初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不过在秦少珩胡猜之后,他还是给了答案:“不是。”
秦少珩知道他要是再瞎猜,奚元钧恐怕会站起来走人。他没再妄言,盯着奚元钧琢磨了一会儿,有了一个不实的猜测。
首先,奚元钧此人虽然性子冷淡了点,但有情有义,为人大方直率,从不虚与委蛇。这样的人,对待感情也必不会马虎。他到现在还没有定亲,也没有属意的人,哪怕心悦者众多也从来都宁缺毋滥,这恰恰说明,他其实是认真谨慎的人。
秦少珩代换成自己,他出身高、未定亲,也有不少想要嫁给他,嫁入武威侯府的姑娘。这些情况,其实他与奚元钧是相通的,那么他自己又为何还孑身一人呢?
因为,他出身高,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姻缘大事上,就更谨慎。他所求只有一个,两情相悦。要娶的那位,一定是自己心悦的,也满心都是自己的姑娘。
而那些接近他的人,到底是为什么接近他呢?为了他的身份,为了世子夫人的身份,还是为了他的外貌?他分不清,更何况,也不喜欢,所以一直不为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