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颜姝预料,她并没有生气。
秦相宜刚才说不需要颜姝相让,说明她是个傲气的人。如果颜姝说“让给你”或者说自己退货,都会得罪秦相宜。前者弄巧成拙,不但不能平息争端,还讨不着好。后者会让人觉得,这东西是她不要的,秦相宜却眼巴巴地要抢。
但说卖给她,就成了二人之间的交易,转变了性质。花簪的价值拔高,也不会伤及秦相宜的面子。
至于毓宝阁的人,不但不会阻挠,还会感谢颜姝解围。
这家珠宝阁是西市最大的,正如颜姝所说,她要买,店娘子也应了要卖,买卖已经达成。如果她们反悔不卖给颜姝,交易的秩序被打乱,论贵贱不论先后,以后谁还愿意光顾?
可如果卖给颜姝,又得罪了秦相宜这尊大佛,损失一位有权有钱的主顾。不仅如此,秦相宜可能也不许身边的朋友再来,珠宝阁损失惨重,同样对店铺的经营造成重创。
花簪被颜姝买下,再高价转手,对毓宝阁来说,生意做了,没有损失,也不会得罪人,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默默之间,方才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的气氛微妙地平缓冷却了。跟着秦相宜的贵女们看她的脸色,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说到底,这都是一群简单的小姑娘罢了。秦相宜好面子,夸下海口说两倍的价钱买簪子,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对武威侯府来说不算多,她给得起,但是这么多钱只买一支花簪未免奢靡浪费。让家人知道,少不了被说教好一阵时日。
在秦相宜如此细思时,颜姝的提议相当于给后悔的她递了台阶。秦相宜想要这支花簪,除了喜欢,更多的是想要独特、别致、稀有的东西陪衬于她。所以她不会放弃,她必须得到。花费一千二百两银子打肿脸充胖子有点勉强,变成八百两,好像可以接受。
再说,如果颜姝不松口,毓宝阁也不敢反悔,她总不能明抢吧?
秦相宜被打动了,但她倨傲依旧。眼风鄙夷地上下扫一眼颜姝,吐出两个字:“俗物!”随后,她走上前去从店娘子手中夺走装入锦盒的花簪,吩咐丫鬟,“喜鹊,拿钱。”
喜鹊从钱袋里数了四张两百两银票,走到颜姝面前,重重塞给她。
颜姝笑吟吟地接了,拿出三张来递给桑荷:“去,咱们还没给钱呢。”剩下的一张,她递给清露,“收好。”
简简单单,净赚二百两。
她这番左手换右手的举动,看得秦相宜那边的人怒目圆睁。然而在秦相宜发作之前,颜姝嘴甜道:“秦姑娘生得天仙似的,这支簪子合该跟了你才不委屈。”
秦相宜没来得及变的脸色僵住,冷哼一声,转身带着一群人离去。
出了毓宝阁的门,走远了,秦相宜冷不丁地问:“我问你们,我比她还要好看吗?”
跟在秦相宜身边的,不是她的丫鬟婆子,就是她的好友,她们自然向着她说话。
“那是当然,相宜明艳万端,说是京城第一美也不为过。”
“她哪里能跟你比?”
秦相宜听了一圈恭维,却没言语。方才那人虽然讨厌,却生了一副教人过目不忘的好皮囊。被身边人讨好的话听多了也没意思了,但是刚才那句话,不知怎么,竟很有分量,令秦相宜念念不忘,反复回想。
她随口问了问刚那女子是谁,却没人认识。京中往来的人不少,但划分得挺明显,文官家族之流、武官家族之流,京中人士、外来人士,不认识的人多着。既不认识,秦相宜也没在意。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忘了颜姝倒卖花簪,白赚她二百两的事了。
毓宝阁这边,颜姝没想着走,她出了气也挣了银子,心情愉快地又看了许多漂亮的东西,拿秦相宜的二百两买了两副耳饰。
经历刚才的场合,郑氏和郑云淑都对颜姝的本事有了新的认知。
尤其是郑云淑,她也曾跟着郑氏参加过多次贵女云集的场合,类似秦相宜这种身份的天之娇女,莫说结识,她连话都说不上几句。身份有别是其一,更要紧的是郑云淑脸皮薄,又没胆量,不知道怎么与身份高于她的人有来有回,平等地结交。
与郑云淑走得比较近的,多是与她身份相仿的,或者不如她的。
再看颜姝,初来皇城的外地人,被一群京中贵女欺凌,不仅没吃亏,还倒占了别人的便宜。郑云淑刚才在一边,头都未抬,默默心想过无数次“颜姝胆子太大了”。
此时看颜姝若无其事地买首饰,郑云淑也弄不明白,她是小瞧了京中交际圈的复杂,还是心太大不当一回事。这个秦家姑娘一看就不是宽宏大量的人,如果她有心整治,颜姝可就有苦头吃了。
*
这一上午,颜姝一行人逛了快两个时辰,因为买得太多,郑氏还派人去叫小厮来搬去马车运回府中。
巳时末,从西市所在的天福长街走到临河的集春畔,颜姝总算找到一家还算合眼缘的酒楼。
酒楼名为听泊筑,并不像途经的太丰楼那样,巍峨高达五层,气派又热闹。这里临着河畔,楼外有长段的篱笆与花田隔开,僻静清幽。站在外面,能听到从打开的支摘窗飘扬出来的丝竹声。
京城这些茶肆酒楼颜姝没吃过,她挑来替颜家宴请舅父一家,要找上乘的,只能先论眼缘,凭感觉。时辰也差不多了,若有雅间,得尽快派人回去请人去。
颜姝看向谢氏,征求问:“母亲,这里如何?”
谢容华身为已婚妇人,见过的世面比颜姝多。她看女儿喜欢这处,自己也觉得不错,适合宴请,便点头应了,领头走近。
候在入口处的伙计迎出来,却不见他说那些迎客,里面请的话。他佝偻着身子,面上带着歉意:“几位贵客,实在不巧,今日本店不迎客。”
在酒楼当伙计的眼睛毒辣,他看颜夫人她们穿衣打扮和气度,能猜出是哪个府邸的官夫人官小姐,为了尽快解释清楚,避免争端,他压低了声音直接坦白:“还请贵客见谅,今日本店接待晋国公府的几位主子,清场谢客,几位还请改日再来。”
国公府的名头搬出来,只要不是权势更高又不满的,都会自知退让。
谢氏听伙计说了缘由,应了一句,便牵着颜姝的手回到小径路边,安抚女儿:“臻臻,我们换一家。”
颜姝并未觉得失落,她点头应道:“那是自然,就算不是国公府,也有先来后到,我们再看看就是。”
几人漫步再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郑氏顺着话头,同谢氏谈及国公府:“姑姐,这晋国公府,也是京里烈火烹油的鼎盛勋贵。国公府奚家,如今国公爷年富力强刚袭爵,去年辅佐太子巡疆,破获通敌的驻地将军,大得圣心。国公夫人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太傅嫡女。那国公府的世子爷,两年前秋猎还曾救过圣驾,是陛下跟前的红人。”
郑氏简短的三句话,让谢氏由衷倒吸了口气。按郑氏所说,这国公府的一家子人人底蕴雄厚,放在一块,除开皇城里面,还能有谁家比得过奚家去?
半天之内,刚入京城的颜家人接连碰到两家高门大户,果真是天子脚下贵人多。谢氏看了眼自己的女儿,不由庆幸今天在珠宝阁碰上的不是国公府的人。
有权势都是轻的,如若得罪奚家这样各个都能侍奉御前的人,吃亏受罪是小,只怕命如草芥。
谢氏越想越怕,拉紧颜姝的手,指尖用力到颤抖:“臻臻,往后在京城还是谨言慎行,吃些亏、丢些面子都不要紧,可万万不要得罪不该得罪的人。”
“知道的,母亲安心。”不知道是不是舅母方才介绍国公府的语气太凝重了,此时颜姝的心也突突地跳。她想过京城错综复杂风波不平,但乍一听到与皇帝有关的,对一介平民的冲击,不啻于忽然有夺命猛兽扑面袭来,一瞬生死。
官大一级都压死人,更何况是处于权力巅峰的人呢。
颜姝扭头看向听泊筑的方向,那楼仅三层高,随着走远应当越看越小,但此时被心境影响,恍惚感觉那地方沉肃压人。还好伙计及时解释清楚了,没有误会没有争端。
虽说得罪这些权贵倒不至于直接喊打喊杀,只怕对方心眼小,仗势欺人草菅人命。
此时颜姝被舅母和母亲的话镇住,没往其它事上想,她还企盼,以后不要碰上这些动辄上达天听的大人物。
第06章 宴饮
第一次让颜姝感觉到京城和豫州有明显区别的,竟是京中的酒楼。
听泊筑不接待,一行人在约一里地外又寻了一家也颇诗情韵味的临水小阁。这里环境清幽,好似听戏品茗处,颜姝本以为会卖些精细貌美的悦目佳肴只添雅性,待走进雅间,从落座到点菜上菜,让她看到了一场新奇。
不说在客人进来之前,桌上就已放好的果子看盘,新鲜的乳梨、香圆……干果有大颗饱满的松子、桂圆、莲子……蜜饯有蜜冬瓜鱼儿、雕花金橘、金丝蜜枣等,砌在绘了梅兰竹菊的高座瓷盘中,摆在四个方位不空桌。
谢氏说要点菜,那伙计拊掌唱了句“看菜——”,尾音婉转。
随即,一列捧着托盘扶着菜的青衫娘子鱼贯而入,按菜式搭配放置于桌案上,再置一枚木雕菜名示牌。少顷,桌上摆满了各式鲜亮菜肴,笼统有二十六道。
伙计弯了身子,扬起臂膀执掌示意:“这是楽锦楼今日供应的时鲜大菜。贵客请看菜点菜,如需介绍一二,尽管唤小的。另外,寻常菜式本店都有,直说即可。”
这些菜式虽然没有热气腾腾,但可观色、望形、闻味,比起只听伙计干巴巴地报菜名来选,要好上太多了。并且过程安静,也要更为文雅。
豫州就没有这样生动又讲究的“看菜”,颜姝兴致勃勃,将二十多道菜都细细观察一番。
菜式上也大有不同,除了做法外,食材也有许多未见过的。
皇都位列国之腹地,豫州在西南方向,风俗不同,菜肴的烹调方式有所区别。这里多以蒸、炖、煎炸为主,豫州则多炒多烧。一眼望去,菜式摆盘多样,色泽鲜亮饱满,引人食欲汹涌。
皇城多贵人,为了伺候好这些挑剔的大人物,每日都有四面八方来自各地的瓜果蔬菜、山珍海鲜、珍稀野味运送到京城来,再经大厨之手,换着花式烹调。
食材不同,所以这些酒楼每日供应的菜肴也不同。
颜姝看到了炖的鹿腿、蒸的海蛎、炸的斑鱼,豫州民间少有的菜式,在这里融入寻常。她默默地想,除了皇城的御供之外,更稀有名贵的食材,先流入勋贵之家,余下的,才会流入民间。
楽锦楼这一桌山珍海味,已经让人眼花缭乱,更遑论权贵的餐桌。颜姝生出几分好奇来,不经意种下根引信。
几位女眷商量着把菜选好,点了八荤四素两汤,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山巅生的地里埋的,一应俱全。算着时间,派回府里去请人的小厮,也该带着几位郎君赶到了。
因为谢秉安与姐姐谢容华关系亲近,这两家人在一处时间不长,却已经亲如一家。用饭时气氛融洽,不免多几句话闲聊交谈。
谢秉安主动问及:“臻臻今天收获颇丰啊,往家里搬了不少盒袋。怎么样,初来京城可还习惯?”
颜姝实话实说:“习惯呢,常常都能见到新鲜市面。只不过,今天还遇到点麻烦事。”
郑云淑诧异看向颜姝,听她话头的说法,指的应该是被秦相宜为难那事。以郑云淑的性子,碰上这种事是怎么也要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的。所以当颜姝大剌剌地就要说给长辈听,并且还是她的舅舅听时,郑云淑简直难以置信。
她设想如果此时是自己,被满桌人,尤其是几位年长的、年幼的男丁看着,听她说被人欺负了的事,郑云淑都会感觉到一阵羞耻,难为情。
她害怕别人的眼光,害怕被瞧不起,所以凡是有任何不好的事,一概兜着藏着,绝不暴露在人前。颜姝她……又是怎么想的呢?
郑云淑慢抬眼帘,带着几分探究,望向身旁明媚依旧的人。
颜姝把今天买首饰时被为难的情况详细地讲了一遍,还附带说了听泊筑碰到国公府的事。
她说这些,一是为了答复舅舅的问话,活络气氛。二是想听听,在京中做官的舅舅怎么评议此事。
女子多拘于后宅,对朝堂的事知之甚少。颜姝想着,或许能通过舅舅,听一听武威侯、晋国公,以及那国公世子的一些情况。秦相宜在外跋扈,背靠的是秦家的权势,那么,秦家家主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先不论知道这些对于眼下有没有用处,如果下次再碰到秦相宜,对方有什么动作,她知道得多一些应该有好处没坏处。
谢秉安听说颜姝被人欺负,虽然她没吃到亏还讹了对方二百两,作为长辈,他还是顺了许久的气,才将胸中起伏咽下。
听颜姝问及秦家的人,谢秉安沉了口气,方才还慈容满面的,转眼愈来愈凝重:“武威侯,功盖天地,野性不羁,是个极护短之人。秦家晚辈,也都乃父遗风。”
颜姝听懂了,舅舅这话的意思,就是说秦家并非诗书礼乐之门。“护短”、“不羁”二词一出,颜姝就能想象到,秦家家主老侯爷,世子爷,是那种即使晚辈在外面惹了祸事,只要不是叛国逆君、杀人放火的大事,都会行驶权贵之便包庇护短。
所以,若被这样世家的人缠上,不得已,也只能退让。
“不过,你们姑娘家之间争锋吵嘴都是小事。臻臻也不必害怕,你今日的应对机敏聪慧,既护了自己又不得罪人。秦家姑娘应当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想必不会放在心上。”见颜姝静默,谢秉安又连忙安慰。
颜家三哥也添两句话来宽慰:“妹妹放心,那秦家世孙秦少珩我见过,肆意却但不跋扈,并非纨绔之徒,他的妹妹,应当也不至于心太坏。”
郑云淑安静听着,心中触动。她忽然很羡慕颜姝,羡慕她的坦荡,也羡慕她被真挚的亲情包围。这样的经历,她似乎不曾拥有过。从前她一直以为是处境的问题、家人的问题。然而此刻,郑云淑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她自己也有问题?
如果曾经,她在觉得自己的新衣做得不好时,能向主母提出来。在被外人奚落时,与家人倾诉,会不会得到不同的对待呢?
这些想法将将冒出来,又熄灭殆尽。郑云淑低落地想着,不,不是这样,主母和谢秉安不同,家中姐妹和颜姝的兄长也不同。她隐忍不发的做法是对的,她没有立身的本事,若将脆弱暴露给别人,对自己的伤害只会更大。
心绪翻涌,郑云淑又看向颜姝,看到她冲颜淙带着笑摇了摇头说:“三哥哥也放心,我不惹麻烦,但若被麻烦惹上了,怕也无用。再说,我们姑娘家之间的事,也就是小吵小闹,我看得出,秦家姑娘心不坏。”
听颜姝说话,不知不觉,郑云淑心底沉沉的压抑漂浮四散。她慢慢吃着菜,耳边是和睦的交谈欢笑。这样的氛围,像泡在温水里一样舒服。
颜姝没注意到郑云淑的小心事,她同三哥笑闹了几句,都快忘了之前确实有一瞬的担忧。那是人对未知情形的恐惧,只不过,她是个豁达的人,很少瞻前顾后,就算有,也很快忘了,不往心里放。
但谢秉安还记着颜姝所说,听泊筑被国公府包场的事。从权势来说,国公府更盛于武威侯府,但不用担心。他向颜姝又介绍了些情况,后总结道:“公爷为人公允,家风严谨,即使冲撞了,也不是大事,不必紧张。”
听这话,颜淙却轻摇了摇头有另外的意见,不过他想了想,又没把心中话说出来。
这一餐家宴吃得不错,环境上佳,菜式丰富,用罢午膳后,众人一道乘车,返回谢府。
郑氏还想留颜姝下午在正院,和郑云淑一起喝茶画花样,颜姝因为有重要的事急着处置,只能婉拒,离开正院回到翠采轩去。
初来京城的人,能有什么事呢?郑氏虽好奇,但因为她也是个不多话的人,颜姝没主动告知,她就没问。
而颜姝没说,是因为这事也不知道会不会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