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氏知道,儿子这是在卯着劲想办法争取。无论是在御前殚精竭虑,谋了个好职位,还是常常待在公衙审判院辛劳,不常回家。他突然如此奋进,这么做,绝大多数可能是为了自己的话能更有分量。让自己立身立业,有底气和父母抗衡。
贺氏想着,既然儿子如此上心,这段时间又劳累苦心,不妨借生辰的时候,把那颜家姑娘请来府上。她也好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把国公府世子迷成这样。
谁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记,却打在了奚元钧逆鳞上。
当奚元钧站在几步远外,沉着脸,冷着声问:“母亲,为何向颜府送帖?”的时候,贺氏心里暗暗吃了一惊。
尽管这已经是奚元钧压抑过后,努力保持的镇静,在贺氏看来,仍然是他少有的失态。可能由于对那颜姑娘过于在乎重视,所以他第一直觉,以为她这个做母亲的,要做些什么为难人的手段出来棒打鸳鸯。
贺氏也敛了神色,严肃道:“世子以为母亲是何意?只不过知道你认识,算个朋友,邀来府上看一看,考察一二,还能如何?”
“那母亲为何不先与儿子商量?”奚元钧面容并未缓和,他始终觉得,绕过他去送帖的行为不妥。
贺氏叹声气,心情一时有些沉重:“你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还不懂得后宅的道理。总之,母亲并未想过要为难你的颜姑娘。”最后一句话,贺氏的语气重了几分。
奚元钧意识到贺氏的不快,为人子为人臣,他只得低头认错:“是儿子着急了。”
虽嘴上服了软,但奚元钧仍然认为,既然没有坏心,更应该先与他商量,就算要以国公府的名字去递帖子更好,也要先让他这个当事人知道才对。
他母亲之所以这么做,归根到底,还是没把颜家放在眼里,只当个寻常物件,随意处置即可。
母子两个表面平和,并未发生争吵,但仍然还是埋了个互不愉快的隐患。贺氏对儿子的误解有些寒心,不过,通过此事也让她正面认识到了,奚元钧对这份感情的看重。
从贺氏的院子出来,奚元钧心态逐渐平缓之后,又有些后悔。刚才不该用质问的态度与母亲说话。他之前维持得好好的平和被打破了,不知这之后,会不会有负面的影响。
出于这种担心,后面几天,奚元钧主动在双亲跟前陪伴了几次,尽了孝心。贺氏并非不讲道理一意孤行的长辈,看出来奚元钧的用心,母子两个之间小小的不愉快就烟消云散了。
而颜姝那边,当天又收到了第二封来自国公府的请帖。这次是以奚元钧的名义,单独送到她手上的。
当时颜姝才把颜淙送走,本她是当事人,反倒安慰了颜淙许久。颜淙刚走,连翘就捧着新的请帖毛毛躁躁地跑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颜姝未曾预料过,还会有一封。所以当她听连翘说这是奚世子派人送来的帖子时,愣神许久。毕竟刚刚才说过好长一通奚元钧的坏话,和哥哥一起斥责他,转头就收到他送来的帖子,这让颜姝有点无所适从。
她接过这封私帖,回到房中坐下,慢慢地看。
其实奚元钧没写什么,只是说,希望他生辰时,颜姝能到场。有些话,当面说会更好。
看到他的字,和他写的内容,颜姝心生波澜,心情也复杂。过了这么些天,他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哪怕是好话,也没法抹去颜姝这些天积攒的不快。
她刚才与颜淙说不去国公府赴宴,这下收到奚元钧亲自写的帖子,她又改了主意。去是要去的,但她总觉得要给奚元钧吃点苦头才好。今非昔比,既然他无意求娶,颜姝也不再需要处处顾着他。就算是有误会,也是他处理得不好,得撮一撮他的锐气。
颜姝本没有头绪,直到翁荣邀她去翁府的别苑避暑游玩两日。正值七夕乞巧节,两人可单独在别苑度过,夜里,在花架下铺一张榻,赏月乞巧,食瓜果,没那么多人,想想就自在。
当日,翁府的马车先来颜家,翁荣亲自来接她一同前往,两个人在路上还能坐在一块说说话。
翁荣的帖子中说,别苑有泉池,可入水消暑,颜姝特地用心梳妆打扮,挑了一条轻云纱制的襦裙,轻盈柔婉。又带了几件其余的衣裳,也都是夏日纱制绸制的,颜色清爽的。
翁荣提前与颜姝说过,正好翁霁休沐,也要一同前行。颜姝本没多想,翁霁那人疏离感太重,让人有遥不可及之感,就算他在场,颜姝也感觉她大有可能全程见不到他人,因此她并没当一回事。
此次别苑行,是独属于翁荣和颜姝二人的,没有叫上其她姐妹。颜姝最近心有烦扰,和翁荣单独相处,清清静静的,很适合放缓心情。
翁荣问她近几日心情怎么样,颜姝本惯性想说不算好,可转念一想奚元钧送来的帖子,临时改了口:“还好,比之前要好些了。”
此时,车行郊外,安安静静的,只有车轮滚滚和马蹄嘚嘚的声音。翁霁策马行在马车前方,但还是听到了马车里颜姝的声音。
“奚世子送来请帖,请我去参加他的加冠礼和生辰宴。”
这次别苑之行,是翁霁同翁荣共议后,让他有合适的机会和场合向颜姝表示心意的。当然,绝非不顾对方意愿的非礼之举。翁霁想过,他会先向颜姝坦诚,再耐心等待她的反馈。绝不逼迫她。
可是此时听闻她仍在说奚元钧的事,翁霁一向平稳的面容,露出一丝慌乱的端倪。
车内,对翁霁想法一无所知的颜姝,没什么顾及地跟翁荣聊着奚元钧的事。翁荣问她如何想的,颜姝只说:“想也没用呢,其实我已经不报希望了,只是想听听看,他想说什么。”
听到她这句话,翁霁又安心了一些。
翁家的别苑不大,胜在地灵景美,如翁荣所说,有一处接了泉水的人造汤池,周围种的花木繁盛,往近走一走,都觉得凉风沁脾。
一到别苑里来,仿佛京中那些令人烦扰的事都被留在了皇城内没带出来。颜姝带着丫鬟归置好了带出来的东西后,迫不及待回到池边,穿了襻膊玩水。
泉水沁凉柔软,浸过手臂,涤去热气只觉通体舒畅。
颜姝回头笑道:“水这么凉,还有些不敢下去泡着呢。”岂料,她回头笑时,看到的不仅是翁荣,还有走近的翁霁。
她都忘了翁霁也在了,此时这样趴在大石头上,露出胳膊玩水的姿态有些不美观,颜姝站起身来,降下薄袖。
翁霁有君子之礼,别开视线没看那一抹藕节似的白手臂。对着空地开口道:“晚膳想吃什么,我着人去准备。”
颜姝好一阵子不曾饱餐过,胃口平平,到了翁家这别苑来,倒是突然有了食欲。她站正立好,豪爽道:“三哥哥怎么安排都好,我还真饿了呢。”
翁霁得了这句话,命人安排下去。结果到了晚膳时,看到一大桌的菜,颜姝和翁荣双双震惊。别苑没别人,也就她们三个用晚饭,翁霁让人上了六热六凉、两汤两甜,肉肴有井酒鹅、羊蹄笋,蜜汁鹿脯等,这等山中别苑,叫他安排出了京中酒楼的架势。
颜姝素净了多日,被这一桌好菜引得食欲大增,心情也好了不少。用饭时,她看翁霁坐姿端正、举止淡雅,忽然有了主意。
“三哥哥。”颜姝有求于人,态度诚恳。
翁荣和翁霁同时停下手中动作,看向她,神情认真,等待她发话。这一幕让颜姝恍惚,因为翁家兄妹两个实在太文静又太真诚,像是两只漂亮的,安静的白色小文鸟,盯着人看时安安静静的。
颜姝想到了一个绝妙的,招惹奚元钧,报复他无情无义的好主意。她对翁霁说:“三哥哥能否送我一幅你的大作,最好是画莲池的。”
翁霁眨了下眼睛,微带困惑的容颜极为漂亮。他点了点头:“有的,回去以后派人给你送来。”
翁荣看颜姝眼珠转出机敏的味道,察觉到什么,问她:“臻臻,你打算做什么?”
颜姝答:“送给奚世子当生辰礼。”她并没想着隐瞒,甚至原本也准备告诉翁霁这幅画的用途。不然,她转手把翁霁送给她的画又送给别人,岂不失德。
兄妹二人都被颜姝所惊讶,为什么她要用翁霁的画去给奚元钧当贺礼呢?尤其是翁霁,他听到她谈及奚元钧,一颗心便止不住摇摇晃晃。
颜姝看向翁霁,对他吐露了用意,又征求翁霁的意见:“这画的用途不好,若三哥哥介意,我就不这么做了。”
奚元钧吃过翁霁的醋,他如此在意翁霁的存在,用他的画去送,以奚元钧的性子,少不了一场郁气。颜姝想象那场面,心里被奚元钧惹的烦闷都觉得轻了不少,觉得痛快。
马儿迟迟不往前走,需要鞭打。人迟迟不做决定,也需要刺激。若奚元钧收到她这份“礼”毫无波澜,那颜姝再也不必挂念他。也不用再和他有所谓的当面交谈。
翁霁沉吟片刻,点头答应:“答应送给你,就是你的了,如何处置都行。”其实翁霁是在忍,忍着不要答应得太快,不然显得他好像别有用心。
此时的颜姝还不知他的心思,对翁霁来说,如果别人这么做,他会觉得被冒犯。但被颜姝送给奚元钧,翁霁却是愿意的。
如果不是奚元钧不能做主迎娶颜姝,他不会有机会表达自己的心意,他该感谢奚元钧。更要胜过奚元钧。
今天颜姝高兴,还讨了些酒来喝。用罢晚膳,她吃得饱了,又饮了些酒,人犯迷糊,和翁家兄妹在花园中玩,趴在石桌上不知不觉睡了过 去。
翁荣和翁霁在一旁,看她睡得香甜,不忍打扰,就都没说话,安安静静地等着。
翁荣轮转视线看一旁的花,不经意看到了翁霁注视着颜姝睡颜的温柔目光。翁荣心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恐怕他哥哥对臻臻的情意,并不是最近才有的。否则怎么会已经深到他如此不顾礼法的程度?
她知道,翁霁是最重礼节的真君子,如果不是控制不住想要看的心,不会一直盯着姑娘家看。
看他看臻臻专注的眼神,是动了真心的。
翁荣有点想问哥哥,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她只能先忍着,暗中观察翁霁眼角眉梢的细节,偷偷为臻臻高兴。
奚元钧不想娶,有的是人想娶。臻臻若能嫁入她们翁家来,不说父亲母亲,就算只有她和哥哥护着,也要让她过得轻松自在。
颜姝这醉觉睡得并不久,石桌上趴着并不舒服,她只略睡了一阵,酒醒了,意识到自己在外面睡着了,就慢慢睁开了眼睛。颜姝坐直身子,缓了神问:“怎么一直没声音,你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等我吗?”
“是呢。”翁荣站起身,按照事先想好的,借口更衣,把地方让给哥哥和臻臻两个人,让他们能自在谈话,“我失陪片刻,臻臻你再缓缓。”她说完,也没等颜姝想想要不要和她一起去,人就已经走远了。
颜姝眨了眨睡眼惺忪的眼,手心撑着下巴,此时她大脑尚且一片空白。
“臻臻……”
翁霁轻柔干净的声音唤了她,颜姝向他看去,发觉翁霁神情认真,还有一丝紧张。
“三哥哥,怎么了?”颜姝保持撑脸的姿势,定定看着翁霁,发觉他白净的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逐渐意识到了什么。
翁霁说得有些艰难的话语,一点一点拨开她的迷雾:“臻臻,我听阿荣说,奚世子可能无法许你正妻之位。其实,很早之前,我曾因为觉得你有趣,有了些许的好感。后来知道你属意奚世子,便没有声张。如今,我想告诉你,如若你愿意,我愿许以正妻之位,向颜家提亲。”
颜姝呆滞地眨着眼睛,茫然不敢置信。
走了一个奚元钧,不止来了个秦少珩,高洁如翁霁,竟也看中了她。这是什么好命?
第45章 谈话
颜姝半晌没有任何反应, 翁霁也不着急催她,而是收回看她的视线,眼眸轻敛, 安安静静等着。如一个等待夫子回话的省心学生。
此时,别看颜姝表面呆呆的,实际上她内心翻江倒海,不断地在感慨,感慨她上辈子积了什么了不得的功德,令她在这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又一村。
只是, 可惜……
可惜的念头方生,颜姝刚才还既惊又喜的心情倏然冷却。她竟然下意识的, 生出了这样的感慨。
颜姝暗惊, 这才发觉,无论是秦少珩还是翁霁, 在得知他们对自己有意时,她内心的第一反应,只是在庆幸和感恩, 可落到两位贵公子身上, 却始终有距离。
翁霁很好, 君子如玉,才能卓越, 但他太内敛平和了,颜姝待他的心情, 如果翁荣一样,只把他当作一位值得钦佩的兄长。从前, 颜姝以为自己只是对这样一位谪仙人物,生不出亵渎的心思。直到此时,谪仙下凡,走到她面前,她才恍然大悟,她只是待他心思纯粹。
前几日,在对奚元钧失望时,颜姝曾多次自勉,告诫自己,不再去想这一步踏错的经历,往后还有更好的人生等着她。她设想,她会换一位和奚元钧差不了多少的郎君,与之相知相许,携手一生。不论在何处,同谁婚嫁,凭她的聪明才智,她都能过得好好的。
可直到此时,颜姝才意识到,思想可以调节和规范,但真心不行。
秦少珩和翁霁都很好,但她却没有同奚元钧在一处时那样的感受。她以为她只是图他身份地位,图他为人端正,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根月老的红线悄悄地攀上了她的手腕。
难怪,明明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她这几日却还是迟迟缓不过劲来。
此刻,经过对比感悟了之前看不清的内心,颜姝决定去国公府这一趟,当面质问奚元钧一次。总不能像上次一样,不了了之。
想清楚后,颜姝对翁霁坦诚布公:“三哥哥,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我现在还没法想这些,我还要去和奚世子见一面。”
翁霁略有失落,不过正是颜姝如此真诚,才是他喜欢的模样。他遵从她的意愿,应允说:“我不愿强求,臻臻不必着急答复。”他想着,只有当颜姝彻底死心时,才能打开心扉接纳下一位。否则不论对谁都不好,所以他只需要等待即可。
翁霁如此善解人意,颜姝顿感惭愧,搅了搅衣袖,抬首张望翁荣的身影。翁荣再不来,她和翁霁两人都会如坐针毡。
*
翁府别苑这一行,颜姝不仅意外得了翁霁的承诺,也看透了自己真实的想法。回到颜家,她将翁霁送来的画作装好,找了张最寻常的纸笺和帖子,寥寥写几句话,派人送去国公府给奚元钧。
这次往国公府送生辰礼的,仍然是上次送木箱的小厮,因为他熟门熟路,也在国公府门房前露过脸。
这次不同于上一回坎坷,小厮凑到门前,立刻得了人认出来,请进门房又是上茶又是点心,待之如贵客。
小厮带过来的东西,也被当个至宝一样,忙不迭送去玉衡轩。
听闻颜家姑娘送来生辰礼时,思远感觉如获大赦,心想,主子爷沉闷了这么久一段时日,今天终于能借颜姑娘送来的东西,让世子爷高兴一下了。
以往颜姑娘给的,不论是信件还是物品,都别出心裁,每每让世子爷意外欣喜,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好东西。
思远观察入微,注意到他将东西呈上,特地认真道明“颜姑娘送来的生辰礼”时,奚元钧那雨过天晴一般的容色变化。思远表面恭恭敬敬,内心实则暗喜。
哪知,奚元钧接过长长的画卷木盒,打开看过后,面上再度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握着画轴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思远内心咯噔一下,茫然不解哪里不对。
然而他正心虚着,只听哐当一声,奚元钧将画撕毁,摔到地上。又打开信笺看了一眼,随即,帖封和笺纸都被重重拍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