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翁荣很喜欢颜姝,从豫州离开时,还红过眼睛。短短两个月的时光,足够翁荣回忆很久。是以,两年后的今天,两人重逢后依然毫无隔阂,和曾经一样地好。
听颜姝讲了来京的缘由,以及她往后大有可能在京中长住的事,翁荣高兴之余,也意识到了她的身份对于颜姝的重要性。
翁荣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但这人是颜姝的话,她只会担心她能为颜姝做的事太少。
两人亲亲热热地叙了一个时辰的旧还不够,翁荣又留颜姝用午饭。颜姝不是扭捏的人,翁荣想留,她也没什么事不急着回家,自然干脆爽快地应了。
为了不让母亲和舅母担心,颜姝派连翘回家去送口信,用完午膳之后再回家,不必等她。
在翁荣的照拂下,颜姝逛了翁家的园子,尝了一桌好饭、翁荣最爱吃的点心。为表重视,颜姝还被带到澹泊堂,见翁荣生母,翁家大夫人。
翁夫人执掌中馈,府中大小事务都逃不开她的眼睛,颜姝前来拜会翁荣的事,有下人传消息禀告,翁夫人早已知道。
这些自幼生在京中,家学渊源,又嫁入官宦高门为主妇的夫人们,对京里大大小小有名有姓的门户,不说了若指掌,心中总是有个印象的。起初听说来人姓颜,翁夫人便知道颜家姑娘没什么来历。
但当女儿将人带到面前,介绍她名叫颜姝,翁夫人就有印象了。
“难怪荣儿今日这么高兴,还留人在府里用饭,原来你就是豫州那个帮过荣儿的颜姑娘。”翁夫人笑得慈目,看颜姝的眼神,便不再带有高低贵贱的审视。
颜姝低头微笑:“谈不上帮,出门在外,遇到需要不平的事谁都会搭一把的。”
翁夫人现在知道女儿为什么喜欢这孩子了,不说人怎么样,起码心是直的,性情直爽爱说话,不怕出错。翁荣太内敛,跟这样的孩子在一处,能带动她几分。
这种情况下,无需考虑那些门庭之别。天底下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女能活得开心一些的?尤其翁荣上面的三个姐姐已经为士族繁荣牺牲了许多,仅剩留在身边的小女儿,翁夫人只盼她高兴。
她此时已经从高门贵夫人的身份,化为一位慈爱的母亲:“荣儿常和我提起你,既然你也来了京城,两人可以多走动。”
颜姝自然应一声好。
简单说了几句话,翁夫人就放两位姑娘回去了。残阳西斜,颜姝也该告辞回府了。不过翁荣扯住她的衣袖,不舍得放人走。
“臻臻,我送你回府。”翁荣早就打算好了,颜姝回去的时候,她要专程作陪。得到颜姝的应答后,翁荣扭头问柳妈妈,“嬷嬷,都按我说的准备好了吗?”
从未见过六姑娘待谁这么用心过,看着她长大的柳妈妈也高兴呢,笑答:“姑娘放心,全都按您说的挑好了。”
颜姝挑眉惊讶:“阿荣,你们说什么小秘密呢?你准备了什么,送我的礼物吗?”
“是呢。”翁荣应了又不解释,神神秘秘的。颜姝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就没追问,只玩笑说期待得很。
等两个姑娘家离开翁府,颜姝自己带来的轿子给丫鬟乘坐,她与翁荣共乘翁府的马车。上车后,马车转过一条街,从车窗探头出去看,颜姝才看到从翁府西墙的转角门源源不断抬出来的大型家具,还有成对成套,已经装箱的名贵器具。
翁荣的阵仗太大了,颜姝佯装惊吓:“坏了!阿荣,你从家里抬这么多东西出来送我,翁夫人要怀疑我是拐子了。”
翁荣被逗得掩帕笑了半晌。
第09章 撑腰
翁荣送颜姝回家的马车,专挑了翁府最好最新的,四轮、两驾,两侧车幡都为深沉的枣红色。马车檐顶左右垂挂的灯笼写有“翁”字,见车者,一看马车外貌便知,这是三品以上大员府邸的车驾。京中翁姓的大员,唯宰辅侍郎翁守敬。
翁大人虽并非官至顶层,但翁家世代簪缨,还曾出过帝师。翁家在京中根基深厚,名声清正,即便是王公贵族也要给几分面子。
翁荣不仅亲自送颜姝回家,还大张声势为她送了三车器具,正是在借翁家的势,足足地为颜姝撑腰。
翁府马车自城东行至城西,来到霜花巷中,停在翠采轩院外角门处。
谢府周围的邻里,有正巧见着这列马车驶进来的,都不免观望一二。附近住户,既有同朝为官的,也有寻常人家,家中下人有看到的,都会说与家主听。一来二去的,再传一传,就都知道谢家与翁府走得近。
颜姝回来前没派人禀报,但一抬一抬的东西往院子里送,时间一久,在正院那边聚着说话的郑氏和颜夫人也都知道了。
她们带着仆妇丫鬟到翠采轩来看热闹,见到正往屋里摆的镶白玉镂雕孔雀红木插屏、鎏金竹节宝莲灯架、芙蓉石蟠螭熏炉、独山玉俏色玉雕牡丹盆景……一件又一件名贵难得的精品,直教人看花了眼。
颜姝本打算将东西都搬完,再带翁荣去见人。现在该来的都来了,她便牵着翁荣走到众人面前,介绍道:“母亲,舅母,云淑,这是翁府六姑娘,名唤翁荣,是我曾在豫州交好的好友。”
听到这个姓氏和介绍,郑氏就知道翁荣的来历了。她克制住惊讶,免得拉外甥女的脸面。
郑云淑也知道翁府的分量,她没有嫡姐那样的沉稳,刹住的面色还是泄露了几分讶异,甚至是难以置信。
起初,还以为彼此同龄,情况均衡。身世嘛,郑云淑占了个官宦之家出身,颜姝占了个富商出身。现在一看翁家六姑娘待颜姝的亲切,郑云淑越来越感觉到,她和颜姝的差别在一步步拉开。
翁荣内向喜静,见着生人,只有浅显的招呼交谈,多的话是没有的。不过到底是大家闺秀,她只是安静,并非那种腼腆胆小的。她这样不咸不淡的,反倒叫郑氏她们犯怵敬畏。
颜夫人看女儿寻到了好友,心里自然高兴。女儿在京中有贵女照映,她只会感恩人家心善,并且不会过多干涉。再说郑氏也是个好相与的长辈,两人都知道姑娘家在一起更自在,见过面,打过招呼后,主动就要走。
郑云淑自然是跟着郑氏离去。
然而颜姝叫住她:“云淑,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个茶点,方才从城东那边儿点心铺子带回来的,还热乎呢。”
她说的糕点,是在翁府里尝着好,夸了喜欢,翁荣又让家仆去买的。庆朝百姓习惯一日三餐,不过多数时候,只有早膳和午膳是正经餐食,小姐夫人们都更习惯在下午以茶点代替晚膳,吃几颗果子、糕点,用一碗淡茶,既饱腹又轻巧。吃菜吃饭就有些沉闷了。
颜姝友好的邀请,郑云淑下意识想拒绝。尤其在当下的情况,如果换作另一个人,郑云淑甚至会怀疑对方的用心。是炫耀?还是拿她当消遣?郑云淑曾被如此对待过多次。
但当她回头,看到颜姝眼眸中蕴含的期待,这些难以启齿的猜疑心思,蓦地被抹平。话到嘴边的拒绝哽咽,转而化为一个听不真切的:“好……”
颜姝叫上郑云淑一起喝茶吃点心,翁荣没意见,她从前就习惯了,知道颜姝爱热闹,尤其是吃吃喝喝的场合,她喜欢人多,觉得人多才吃得香。要是不吃点心,恐怕颜姝未必会叫上郑云淑。
且翁荣平时清净惯了,也只有在有颜姝的场合能体验热闹,这对于她来说,像是特殊的一道调味剂。陌生的人,多说说话就熟悉了,翁荣不爱说话,但是喜欢听别人说有趣的。
这也是她在京中朋友不多的原因,因为大多时候那些人说的话都不够有趣,
三位同龄的姑娘家,由颜姝为主,一左一右领着郑云淑和翁荣,来到她已经布置好的内室。
进入西厢房的门,穿过一道隔开进门视线的落地绣帘,再过一道珠帘,是她日常坐卧的小右室,有坐榻,摆着条案桌椅、绣架、琴桌,其余花几、衣架等小件皆已俱全。
原本的右室还有些空荡干瘪,今天摆了翁荣送过来的好东西,尽管没有大变化,却给人焕然一新之感。那屏风、灯架一类都是兼具美貌与实用的上乘好物,视线挪上去,都忍不住盯着欣赏一阵。
颜姝给翁荣送的璎珞投其所好,翁荣投桃报李的这些家具,又何尝不是正中颜姝的心坎里。更别说,单论价值,这里面一个玉雕牡丹都已经抵得上一串璎珞了。然而比价值更高的,无价的是两人的友情,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诚恳。
对于翁荣来说,从私库里挑几件东西送人不是大事,她给得起,她喜欢的就是颜姝坦荡地接受她的好,并且待她和从前一样。
颜姝虽没挂在嘴边说,但翁荣的想法她都能明白。关起门来,没有家境高低的分别,不虚伪、不耍心机。这也是颜姝自己所想,不然两人何谈投缘呢?
几碟点心、果子吃食端上来放在小几上,颜姝不管翁荣,先问郑云淑:“云淑口味是轻是重?爱吃甜吗?这栗子梨酱糕你尝尝。”
郑云淑静静接了她递的糕点,小口咬着。
一左一右两个都是闷罐子,这也难不倒颜姝,她给她们俩递了吃喝,话锋一转,提及即将到来的花朝节:“京里这花朝节是怎么过的,咱们届时能一处玩吗?之前在豫州,有一处戏亭子,每次有什么节日,都能去那里玩。偶尔也有在自己府中举办的。”
翁荣没开口,郑云淑看了她一眼,这才开口解释:“城北外鹫峰山脚有花神庙,花朝节那天会有庙会、游行。到了下午,大多都是郊外游春。夜里,会有花朝灯会。”
颜姝秀眉一挑:“那岂不是要在外边玩上一整天?我得赶紧做一双底软些厚些的鞋才行,免得一天下来,两只脚踩成烧饼那么扁。”
好在翁荣嘴里没吃什么,不然恐怕会呛到。而郑云淑就惨了,她刚把手中最后一口糕点喂进嘴里,笑意一起,就被噎住了。
颜姝忙站起来帮她拍背,又递水。虽然她很热心,但是看郑云淑脸呛红的模样,还是笑得很不厚道。
郑云淑见过很多人笑,皮笑肉不笑的假笑、轻蔑嘲讽的笑、意味不明的笑。除了和她相好的朋友,这是她第一次被人笑话,却一点都不觉得窘迫。反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容是有感染力的,三人你感染我,我感染你,笑成一团,彼此的关系不知不觉就亲近了许多。尤其是郑云淑。
笑过后,紧绷的气氛松懈了,话匣子也打开了,几位妙龄少女,谈论起不能在外边说的私密话。
这话题还是翁荣提及的。今天晌午时听颜姝说,颜父颜母预计在京中为她择一门佳婿,这是颜姝的人生大事,翁荣既关心又好奇。因此她问颜姝,想嫁个什么样的青年俊才。
翁荣不知道郑云淑也是因为婚嫁的原因留在谢府,她提了此事后,郑云淑也上了心,安静等颜姝的回答。
这个问题,颜姝并不难回答。她既认真,又带几分顽笑:“嫁人嘛,当然是想嫁个门第高的,麻雀都想飞上枝头变凤凰,我也想攀高枝。”
她这么说,郑云淑哪怕只是听着,也忍不住心怦怦跳。这种话,郑云淑这辈子也说不出口。哪怕她心里也想嫁去高门,夫君文质彬彬,家宅和睦。
以前,郑云淑还想着,她这样的期盼是不是太不真实了,若是说出来,让家中姐妹听到,恐怕要笑话她不自量力。可是听颜姝大大方方地讲出来,她竟觉得,很好。
她如此坦荡,让郑云淑觉得,有这样的期盼其实很正常,是人之常情。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谁不想过上好日子呢?
在不知道未来共度一生的男子是什么人的情况下,自然是求取一些不会改变的事实比较稳妥。
颜姝答了话后,托着腮道:“我这人,爱慕虚荣、挥金如土,若让我出嫁后过苦日子,还不如在闺中时,我可不干。”
她口中说着爱慕虚荣,行为也嫌贫爱富,但翁荣和郑云淑却觉得,这样的颜姝简单得让人喜欢。毕竟,她本身就出身于堆金砌玉的富贵商贾门户,从小锦衣玉食养大的娇小姐,谁舍得让她受苦呢。
身为颜姝的好友,翁荣还添柴吹火:“怎么就只有这一个要求,不求夫婿才貌双全,专一不移?”
“那是不是有点贪心了?京里有这样的人吗。”颜姝头一次觉得,似乎她的要求不算高,按照翁荣的想法,好像她去做皇子妃也使得。
翁荣想了想,点头道:“当然有,还不少呢。”
第10章 做鞋
翁荣一句话毕,颜姝和郑云淑齐齐看向她。翁荣淡定自如,掰着指头数:“要说远的,国公府世子奚元钧,出身高,文才武略样样皆好。要说近的,我们翁家也有两三个还未婚配的男儿,也都一表人才。”
能被翁荣推崇的,必定都是人品贵重值得托付的良人,但问题是……她说的这些,对于颜姝和郑云淑来说,有些过于高攀了。
郑云淑既向往,又望而不可及。她摇了摇头,眼里的光芒散去。
颜姝听了就算过了,凑近翁荣问:“阿荣,你别光说我们,那你呢?”她故意臊她,谁知翁荣根本不慌张,“我娘说,还要留我在家几年呢。”随后,她还反抽一斧,“下次花朝节,你就能见着不少京中儿郎了,若看上了谁,可不要藏着掖着。”
颜姝满口答应:“你看我像小气的人吗?”
三人又笑了起来,惹得在内室伺候的丫鬟们也都笑容洋溢,唇角没放下去过。
几人说话的时候,颜姝说要做一双鞋底又软又厚的鞋并不是玩笑,在等待花朝节来临的十多天里,她真带着丫鬟在家里做鞋。
自那天后,郑云淑时不时地来翠采轩找颜姝,和她一起描花样、裁布、绣花。一来二去成习惯后,要是哪天不去颜姝屋里,她还会怅然若失感觉少点什么。
在这期间,郑云淑发现颜姝对美的追求和欣赏,造诣极高。
起初听她说要做一双鞋,郑云淑想着,做鞋是个简单的事,最长不过五六天就能做完。她和丫鬟按做鞋的流程带上所用物什,做鞋要先做鞋底、剪鞋样。然而去颜姝屋子里一看,她竟从自己画鞋底开始。
寻常来说,若脚长未变,一般人都有固定的鞋底样子,甚至是早就做好的鞋底,木头的、皮子的,或是要软一些,用布来做的。
颜姝画的那个,正面看倒是正常鞋底的形状,但是还有个侧面的图,两头高,中间凹。并且贴着地面的那一面,比挨着鞋布的一面还要小上几圈。
郑云淑和丫鬟阮芷好奇凑上前去看,发现颜姝仍在用笔修修改改,没到满意的程度。
颜姝正专注呢,望着纸面和郑云淑打招呼:“来啦,别客气,自己坐。”见过三次以上,还一起吃过茶点,颜姝已经把郑云淑划为自己人的范畴,和自己人无需太客气。
颜姝这样自来熟的性格,容易得罪人,但若不介意她的,很快就能同她混熟。
郑云淑确实不太习惯她这样的,不过当下她被特殊的鞋底吸引了注意力,自发地按照颜姝的吩咐,在她对面坐下来,好奇道:“这个形态,让我想起南北朝时的木屐,也是这样两端有高度,中间空着的。”
“是呢,把鞋底做高一点,人显得高挑,还不会让裙摆蹭上太多脏泥。”颜姝知道她好奇,把样纸转了一圈,摆到郑云淑面前,让她看得更方便,“你帮我看看,这里是翘一些的样式好些,还是这样平一些呢?”
郑云淑被颜姝引导着,渐渐地和她一起投入。两人都选了脚尖向上翘的一版,随后拿来已经削出大形态的黑松木鞋底来,叫来会做细致活的仆妇,在屋里用斜刃刀削出形状,再慢慢打磨。
做出鞋底还只是第一步,因为那天要在外一整天,颜姝给木底之上做了厚厚的垫布,塞上大量蚕丝,再让丫鬟用针线匝得紧紧的。这样一来,鞋底又软又韧,穿着才舒服,不会累。
郑云淑看了颜姝这些工艺,再看自己的挎篓里带的布片,顿感寒酸。
她低头在布片里拨弄了一会儿,有些无从下手。这时颜姝正在看婆子递过来的鞋底,郑云淑听 见她说:“不错,继续磨得平滑些。再按这个样式削两双鞋底。云淑,你的脚多大,可有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