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娩的手被温热黑乎乎的药汁沾到,衣袖间被溅到,湿了一大块,紧跟着染上一层苦涩的味道。
别说太后不想喝了,她闻着都难以下咽。
太后发完火,像个孩童一样气闷道:“苦死了!”
姜娩:“……”
太后伸出手,抓住姜娩的手腕。嗓音因着先前的不住咳嗽哑了几分:“是皇后来了啊。”
姜娩盯着她瘦得如皮包骨一样的手,想到太后过往对她的赏赐和照顾,一时心情沉重,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太后,您这是怎么了?”
太后一笑。
怎么了?
还能怎么。
当然是病了。
老了。
身体不中用了啊。
大概是人闲下来,脑子也有空去想别的了。
躺在病榻上的日子,太后再也不能跟那些男宠寻欢作乐,而养在长宁宫的数百名男宠都待在各自的屋子里,她每日都是留了几个可心的在身边伺候,听他们给她讲故事,听他们弹琴奏乐。
只是听着听着,太后的思绪总会从他们的脸上飘到别处。
她抓住姜娩的手,感受着年轻女子滑嫩的肌肤,盯着姜娩恢复的脸发呆。
蓦地,太后一下凑到姜娩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姜娩的脸,羡慕道:“还是年轻好啊!”
姜娩一怔。
落到她脸颊的手,又黄又瘦,一眼看去,都没什么肉了,就剩下一层衰老的皮紧贴着里面的骨头,再看太后的面容,也仿佛一下子苍老成了她在金泉县时看到的那些老妇。
姜娩嗓音一哽。
太后盯着她的脸,目光中透着几分羡慕。
她年轻时就羡慕别的女子有一个好的出身,有一张漂亮的脸蛋,那是在后宫立足的根本。
老皇帝重色,重欲,只有长得好看,才能被恩宠一阵子。
太后回想自己走过的大半生,发现自己从生下来就因是女孩而不得爹娘喜欢,哪怕有幸承宠,也不得老皇帝的温柔对待,就连她的儿子跟着她也只能备受屈辱的活着。
她眼眶含泪,想着想着,嗓音都带着哭腔:“皇后啊,哀家这一生过得太难,太苦。”
“……”
姜娩望着她,半晌无语。
她知道太后苦。
因为年少吃了太多苦,所以在成为太后之后,才会那般放纵欲望,想把曾经没有享受到的一切尽情地享受一番。
太后本想留她多说会儿话,可她的精神状况很差,她眼下的身体也不足以支撑她拉着姜娩说再多。
第998章 他也是可怜人
太后拿开落在姜娩脸上的手,满身苦涩药味,又朝着姜娩依偎过去,靠着姜娩。
“皇后啊,别怨恨皇上,也别怨恨哀家偏心。”
“毕竟,皇上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啊。”
“哀家年少时吃过的苦,谁都想象不到,而皇上幼时吃的苦,所受到的冷眼和屈辱,也不是谁都能忍过来的。”
“你知道吗?皇上小的时候很瘦,他身形矮小,看起来总是比旁的皇子公主要弱一些。”
“他被这般对待,也不被老皇帝放在眼里,说到底都是因为哀家年轻时不受宠,是哀家没有靠山。”
“那时的皇后善妒,看不惯谁得宠时间长,眼睛里容不得沙子。”
“她的心胸很窄,且手段狠毒,时常会有宫人被她处死。”
“她那性子,比起你差太远了。”
“若她如你一般宽厚善良,友好大度地对待每一位妃子,且把后宫治理得一派清明,哀家跟皇上当年也不会如此饱受折磨。”
太后靠着她,闭着眼。
她缓了口气,继续说:“皇上暴躁易怒,每回醉酒后会狂性大发,到后来情绪越来越失控,成了一代暴君,不过是因为他一直被困在过去没有办法走出来罢了。”
“他幼时很惨……”
“那些出身高贵的皇子公主欺辱他,虐待他,就连随便一个宫人都能把他拖到暗处给打一顿。”
“他每回回到那座破败湿冷的宫殿里,都会浑身青紫,还时常带血,而哀家这个做母亲的,却连一瓶金疮药都给他要不过来。”
“他也是一个可怜人……”
“是哀家没有当好一位母亲,是哀家没照顾好他,是哀家没教好他……”
“……”
说到后面,太后泪如雨下。
她后悔了,也意识到自己对他教育方面的欠缺。
她想要好好跟周弼说说话,想要当一位好母亲,却发现为时已晚。
她也根本找不到去接触周弼的方法,更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当好一位母亲。
她试着学学姜娩的好脾气,温声细语地跟周弼交谈。
可是渐渐地,太后发现周弼根本不听。
甚至,周弼总会流露出不耐烦的神情,还总是打岔,后来竟然把她赶出了乾庆殿。
姜娩看着靠在肩上落泪的太后,想起周弼虐杀成性,想起初入宫就见到他提剑砍杀宫人的场面,后面到神仙殿他将刺客砍得面目全非,剁碎喂狗,还有在灵元寺惨死的惋贵妃一家三口,那个被活活摔死的孩子,以及后来被破开肚子的妱妃,乾庆殿跟神仙殿时常换新的面孔。
这些,都是周弼残暴的证明。
她清楚太后说这些,都是站在母亲的角度对周弼的偏袒。
也会因为这份偏袒,这份对周弼的自责,让太后双眼迷蒙,令她看不清周弼骨子里的恶毒跟残忍。
姜娩清晰地感觉到,被太后靠过的肩头一片湿润。
一滴滴热泪滚落,晕开在她肩膀的布料上,带来黏润之感。
这位昔日华贵雍容的太后,如今憔悴得不成样子,跟她见过的那些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老妇无甚区别。
第999章 想他了
姜娩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太后,只好静了声,抬手替她顺着后背。
一下。
又一下。
太后的情绪过于激动,又强撑着精神拉姜娩说了这么久的话。
期间,她还在迷糊之间说起了皇上幼时的事情。
“皇上生下来的时候皱巴巴的,哀家觉得他丑,多半继承了哀家的样貌。”
“后来皇上渐渐长开,哀家瞧着一日比一日欢喜。”
“他小时候很听话的。”
“可是后来,怎么就……”
“是哀家无能,是哀家没本事护好他。”
“是那些皇子们的错,是那些见风使舵的宫人们的错。”
“他们见哀家不得宠,见哀家生得儿子没有别的皇子有背景,有世家大族做靠山,也没他们聪明,所以不把我们母子放在眼里,所以肆意地践踏我们母子,凌虐我们母子。”
“……”
姜娩听着耳边一句接着一句的话,心中想的却是裴相和。
他本也是天之骄子的。
却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跌落泥潭。
他从不在自己面前提起过往,也从不说少年时期流落在外的他过得有多艰难。
然而他越是不说,越是不提,姜娩越能从太后所说的话里面感受到裴相和独自在宫里跟虎狼缠斗的危险。
那时的裴相和,也不过十三岁的少年,却要学着放弃曾经拥有的一切姿态,学着亲手碾碎自己的每一寸傲骨,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漓,日日还得提心吊胆地在宫里应对,在他恨不得将其杀死的这群人的眼皮子底下谋生。
等太后睡着,姜娩扶她躺下。
于嬷嬷守在外面。
姜娩轻手轻脚地出去,走到殿门口时,对上于嬷嬷投来的视线,她将食指竖在唇边,低声道:“于嬷嬷,太后睡着了,她没喝药,还打翻了药碗,您记得等会儿派宫人进去收拾一下。”
于嬷嬷:“是。”
姜娩提了裙摆,迈过门槛。
于嬷嬷跟着她:“老奴送娘娘出去。”
姜娩想说不用,可回想起太后浑浑噩噩的状态,又有些话想问于嬷嬷。
两人走了一段路,姜娩让金钏四人靠后,问于嬷嬷:“太后的身体如何?有请太医看过吗?”
于嬷嬷眼眶微红,她是年轻时就跟着太后的,也忠心耿耿:“请了,太医们束手无策,说……说太后身体亏损严重,大限将至。如今太后时常犯糊涂,还老是发呆,或是中途睡着,然而她睡眠很差,往往是一会儿就醒。按太医的说法,太后目前是过一天,算一天。”
姜娩:“那此事可有禀报皇上?”
于嬷嬷:“说了。”
姜娩:“皇上不来看看吗?”
于嬷嬷:“……老奴去说了一次又一次,可皇上沉迷丹药,沉迷跟那几位道长交谈,不见老奴。便是知晓太后的身体情况后,皇上的态度也十分冷淡。”
从长宁宫出去,姜娩不免心中滋生出几分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