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在亭子里吵吵嚷嚷,江缨竭力压下心底的烦躁,拿起桌上的一本书卷想迫使自己的耳根清净下来。
可是,她忽然想到江夫人打自己的事,贺重锦说夫妻之间要坦然,不要有所隐瞒,所以还是将书卷重新放了回去。
“夫君。”
这一句夫君,让亭中吵嚷声归于寂静,贺重锦的神色一瞬间柔和下来,他看向江缨,嘴角微扬:“缨缨,怎么了?”
“这本书卷,我好像看不下去了。”
没明言,但贺重锦却了然她的意思。
“汝南王殿下。”贺重锦话语沉稳,不失礼貌,“重锦不想再继续与三位周旋,想尽快解决此事,而后准备动身离开皇京。”
果然安静了下来,汝南王妃道:“贺大人,我家昭阳的确有错在先,只不过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没有合欢散,哪里有贺大人的妻儿双全呢?”
“汝阳王妃说的不假,能娶到缨缨这样好的新妇是重锦三生有幸,但昭阳郡主的行径,重锦不能恭从。”
汝南王沉凝片刻,对贺重锦道:“贺大人想如何处置昭阳?只要能解决此事便可。”
汝南王妃一听,当即惊道:“殿下,你......你在说什么?处置昭阳?”
闻言,江缨心中一惊,她忍不住问贺重锦:“夫君,你要怎么做?”
贺重锦道:“如何处罚,我还没有想好,但郡主怕是要受委屈了。”
江缨想到了吕广,又想到了天香楼里的赵恒之。
不仅是她,汝南王妃也想到了这里。
放眼朝中,谁不知晓贺重锦在国事上是个雷霆手段的?况且那赵恒之的事在皇京之中都已传遍,至今人还在家中躺着。
何况赵恒之是男儿身,她的昭阳可是女子,以后是要嫁人的,万一弄成了残疾......
汝南王道:“本王说,随贺重锦处置。”
“王爷三思啊!昭阳她怎能受那样的苦啊!”
可汝南王早已硬下心肠,颖州十年苦寒,他好不容易能有命从那里回来,岂能因为这件事从而得罪了太后和小皇帝?
见汝南王这里是没什么可求了,汝南王妃灵机一动,开始求江缨,凄声道:“贺夫人,你也是女子,人好心善,你怎能忍心看着昭阳郡主被打断腿骨吗?”
“我......”
说实话,江缨还是觉得这惩罚略重了些,何况昭阳郡主下的是合欢散,初衷不过是想戏弄一下贺重锦而已,不至于受到这样的刑罚。
还是帮一帮吧,如汝南王妃所说,女子活在这世间本就不易,何况昭阳郡主所为并未带来严重的后果。
只是喝下合欢散的并非是她,而是贺重锦,以贺重锦的性格,江缨不知道自己能否劝得动,得想一个方式把昭阳郡主救下来。
思考了一会儿,江缨道:“夫君,可否让我处罚昭阳郡主?解一解气?”
汝南王的脸上覆了一层疑色,贺重锦见江缨开口,意外的同时,心里多了几分高兴,温声道:“嗯,正好我即刻要出发去颖州,公事繁忙,你是我的妻,惩罚之事便交由缨缨来吧。”
昭阳郡主心想:这江缨看着柔弱无骨的模样,还能命人打断她的腿骨不成?
不,未必,像贺重锦这样的人,肯娶这样一个小门小户的嫡女为正室,她必然不简单,不是心如蛇蝎,就是心狠手辣。
总之,夫妻二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只见江缨来到昭阳郡主面前,鼓足了勇气开口:“郡主,你会背书吗?”
昭阳郡主诧异无比,“背书???”
“从前我犯错误,母亲会罚我背书,练习八雅。”江缨征询道,“郡主,四十本书可以吗?时效......嗯,就到桂试八雅那日。”
昭阳郡主彻底惊呆:“四十本?江缨,你开什么玩笑?本郡主的身份,岂是你们这些没有能耐,只会卖弄琴棋书画的管家女眷?”
汝南王怒声道:“够了!读书而已,你难道还想像那赵恒之一样,被当众打断腿骨吗?!”
汝南王妃见状,赶紧扯了扯昭阳郡主的衣袖,示意她不要说话,昭阳公主只能硬着头皮认下了。
江缨从桌上拿起一本书卷,递到了昭阳郡主面前:“这期间你每日下午都要在贺相府待上四个时辰,受我监督,郡主,可以吗?”
其实,最后的条件可有可无,江缨替贺重锦感到不值,不希望昭阳郡主偷懒罢了。
“来就来,谁怕谁啊!”昭阳郡主一把接过江缨手中的书卷,“背书而已,算得了什么?怕了你们不成?!”
谁知,在打开书卷的第一页,看到里面诗词时,她的双眼便开始昏花。
小时候,皇家学堂里最不爱读书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昭阳郡主,其次是当今皇帝刘裕。
只不过,刘裕是皇帝,不得不学会治理大盛,而昭阳郡主是女子,出了学堂之后就再也没读过书了。
江缨看向贺重锦,他点了点头,柔声道:“甚好。”
甚好。
短短两个字,让江缨的心里激起了暖潮,她忽然有了一个念头,想听他对自己说很多很多个甚好。
想听一辈子。
汝南王一家离开贺相府后,贺重锦也该启程前往颍州了。
皇京的城门外,车马人手均已备齐,即刻便要动身了。
贺重锦临到马车前又回首,这日风大,女子伸出素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理到耳后,他看到她淡蓝色的裙角随着插在小髻上的流苏一起摇曳着,那是十分独特的美。
她杏眼望向他,目光里三分担忧,七分不舍,夹杂着一丝期待。
他温和的声音仿佛是随风飘到了江缨的耳畔:“缨缨,我走了。”
“嗯。”江缨点点头,“早去早回。”
贺重锦笑了笑,视线落到她凸起的小腹上,心里想着,这一去一定要尽快回来,如果可以,恨不得明日就回来。
他要亲眼看着孩子出生。
几句告别后,贺重锦再次走向了马车。
岂料,江缨望着黑衣青年的背影,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激荡万千,迈步奔向了他:“贺重锦!”
她太过激动,以至于叫了对方全名,但在贺重锦的心里,这无疑是比夫君更为亲切的称呼。
红豆很自觉地背过身去,文钊则同那些看热闹的侍卫们道:“转身!”
所有人将身体转了过去,让这对小夫妻在离别之前,得以温存。
一朝宰相,举重若轻的贺重锦,被江缨就这样紧紧抱住,她的发髻墨香依旧,萦绕在贺重锦的鼻尖,贺重锦愣了一下,便听见她说:“夫君,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耳边,贺重锦的声音清晰好听:“是什么?”
“喜欢就是舍不得,是书中所说的无形之物,潜藏在心底看不见摸不到,会让人控制不住做一些违背自己的举动。”
胸膛之中的心脏砰砰乱跳,贺重锦的喉结蠕动了一下:“嗯。”
譬如现在,江缨一股脑地将心中所想通通说给他听,她从来没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我记事起,我便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女子,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成,所以我一直拼命地努力想要变得更好。”
“我想做皇京第一才女,从前是为了母亲,但如今不仅为了我自己,也为了能够配得上像夫君这样好的郎君,配得上夫君的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贺重锦怔然,身躯因这最后一段真挚的话而为之一震。
她的耳边传来他很轻很浅的笑声:“很巧,我也知道了什么是喜欢。”
是在那日深陷颍州的噩梦,有人阁楼吹笛,一首安魂曲将他拉出泥沼的时候。
是夜,圆月高悬,西窗剪烛。
这个爱读书的恬静女子,就已经闯进他的心里了。
这就是爱意,人世间的爱意。
江缨:“有一句话,等夫君回来,缨缨想亲口告诉你,所以你一定要快些归家。”
马车上,贺重锦从车窗抬出头,一直注视着江缨,她也在望着他,直到马车渐渐走远,再也看不见了。
家……
他也有家了。
*
贺重锦离开皇京,前往颍州的当天下午,昭阳郡主果然如约来了,是被汝南王夫人带回来的。
昭阳郡主心里那是一千个不愿意,一百个不愿意。
亭子里摆着两张书案,一张是原本就有的,一张则是江缨临时为昭阳郡主加的,有点小。
一个时辰过去,昭阳郡主一首诗都没背下去,再看江缨,提笔练习的书法已经摞了整整一沓,甚是认真勤奋。
昭阳郡主嘲道:“瞧你那弱不禁风的模样,也不知贺重锦那个怪人看上你哪里了,要长相没长相,要家世没家世,就会读书。”
握着笔墨的手紧了紧,江缨不能容忍有人说贺重锦的不是,便对郡主道:“他是我夫君,不是怪人,还请.......还请郡主慎言。”
昭阳郡主倒是全然没把江缨的话放在心上:“本郡主哪里说错了?”
江缨道:“郡主既然觉得我夫君不好,当初在宫宴上为何执意要嫁?”
“你以为本郡主稀罕他这个人?我看中的是他的官职,这放眼大盛,还有谁像他这个年纪就做了宰相?”
闻言,江缨喃喃道:“原来,郡主不喜欢我夫君。”
“是啊。”昭阳郡主说得理所应当,“想不到最后被拒,还弄巧成拙,倒让你捡了个大便宜,你啊还得谢谢本郡主呢。”
江缨:“......”
红豆听得拳头都硬了:“你就是看大人不在,刻意为难我家夫人。”
“为难?我才不怕他贺重锦。”
昭阳郡主说着,一手撑着头,只听江缨强硬之中带着几分说教道:“郡主该多看看道德经,做人不该如此的,不能因为夫君拒了你的亲事,就心生报复,在他的茶水里下药。”
“我可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不过是心生不甘罢了。”昭阳郡主单手托着面颊,“想娶本郡主的儿郎排到街上了,宫宴之前,本郡主听传言说,贺重锦有隐疾在身,不能绵延子嗣,连这样的人都当众拒了我,我岂能心里痛快?”
什么?
江缨惊得手里的墨笔都掉了:“隐疾?不能开枝散叶?”
昭阳郡主道:“是啊,后来听闻你因为宫宴那晚有了身孕,我还挺意外的,这传言也就不攻自破啦!”
见江缨不言语,红豆心里无奈,心道这次夫人的性子,对上昭阳郡主,怕是又吃哑巴亏了。
说了这些话,昭阳郡主心里痛快极了,她低头准备背那些破书时,江缨突然又将一摞书卷放到了她的面前。
江缨:“加,加二十本。”
昭阳郡主气急了:“江缨,你变卦!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怪不得你和那贺重锦能王八配绿豆!看对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