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夜半,贺相府上下急得乱做了一团。
太后和刘裕得知消息后,带着匆匆从宫中赶了过来,而在这之前,太医署的所有太医都已经出动了,他们试过各种珍惜名药,可毒素仍旧扩散的极快。
刘裕心急如焚,逮到一个从屋中出来的太医就急声问道:“太医,表兄怎么样了?毒解了没有?”
太医连忙下跪,哆哆嗦嗦道:“陛下,贺大人,他毒入气血,导致气血逆行……”
刘裕怒了:“说重点!我表兄的毒到底能解不能解!”
“这,陛下,臣也没有把握啊!这毒剂量虽小,但却极为霸道,若今夜还不能解,拖到明日恐怕就有性命之忧啊!”
这时,奶娘从屋中的慌乱里将襁褓抱了出来,那孩子兴许是感应到爹爹出了事,不寻常地哭了个不停。
太后接过小岁安,看着可怜巴巴的孩子,心疼不已,又问太医:“还有没有别的法子,能救重锦了?小岁安还小,孩子已经没有娘亲了,不能没有爹爹。”
太医行了一礼,颤颤巍巍道:“有倒是有,唯一的法子便是只有以毒攻毒。”
刘裕:“既如此,那你废话什么?还不快进去救表兄!”
正说着,刘裕提着那太医的衣领,就要把人往屋里拎,老太医受宠若惊,忙道:“陛下,陛下,你且等微臣说完啊!”
刘裕:“还有什么?”
老太医继续道:“回陛下,太后娘娘,以毒攻毒之法,需得有非比寻常的强劲体魄才能受得住,否则即便是毒解,也同样死于非命!”
刘裕拿不定主意,只能看向太后,由她定夺:“母后,怎么办?”
太后不说话,内心一番纠结,最后刘裕干脆破罐子破摔:“横竖都是死,朕相信表兄!以毒攻毒吧!”
太医用准备好的毒蝎刺入贺重锦的手腕后,贺重锦高热连连,苦苦挣扎一夜后,待第二天清早的时候,太医为他把脉后,算是得救了。
只是,尽管保住了性命,但贺重锦的体内仍有残毒遗留,难以清除,虽不致命,但终究是隐患。
得知此事,江缨终于明白贺重锦为什么没有原谅她,尽管他一再包容自己,可她清楚,这样的包容并不是纵容。
他有喜怒,也有哀乐。
他很爱小岁安,他也是小岁安的爹爹。
女子暗暗下定决心,要努力改变,不会再被江家所影响,重新做江缨。
想到这里,江缨擦擦眼泪,来到桌案前继续端起书卷,这次不管贺重锦会不会原谅她,她都要回到皇京去。
翌日,文钊回京的马车到了山门外,临行之前,文钊问贺重锦:“大人不准备带着小公子回京吗?”
贺重锦答:“暂且不回去了。”
“大人已经留在雪庐书院数日了,偷盗试题之人做得天衣无缝,根本查不到蛛丝马迹。”文钊道,“要不,大人和属下一起回皇京?”
如文钊所料,贺重锦果然没有答应,他道:“贺景言不是还在皇京吗?你回去告诉他,此事我交给他处理。”
文钊张了张嘴巴:“啊?交给贺二公子?”
贺重锦说,“我这一身官名是出生入死得来的,从未参加过科举,景言是我的庶弟,也是姑母的侄子,稳住皇京之中的寒门学子,他比我更合适。”
不仅如此。
贺景言才是名副其实的贺家公子,日后继承贺家基业,需要在皇京之中立足名头。
这正好是一个机会。
小岁安摆了摆手:“钊钊再见,父亲不回去,和娘亲,在一起。”
文钊尚有些犹豫:“在北境久留,大人身上的余毒......”
“无妨。”贺重锦凝了目:“这世上并没有天衣无缝的计划,只要做了,就会有蛛丝马迹。”
“是,大人。”
顿了顿,贺重锦又道:“昨夜她和你说了些什么?哭了吗?”
文钊讶异了一下:“她?”
“没什么。”贺重锦的眉宇松弛了些许,平静地说,“你去吧。”
“属下领命。”
“钊钊,再见!后悔有期!”(此处不是虫)
说了一半,小岁安思考了一下,心想娘亲说过这个字不对,于是纠正道:“后会有期!”
谁知那文钊没走几步,忽然又大步返了回来,使劲捏了捏小岁安的面颊,就好像要捏出水一样。
太可爱了!他们家的小公子太可爱了!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别说是贺大人了,这小崽子小时候还尿过他一身呢!平日在贺重锦跟前不得不严肃深沉,但小岁安到底是他看着长大的,喜欢的不得了,根本控制不住!
“钊钊!哼!”小岁安气得直跺脚,向贺重锦告状道,“父亲!罚他!”
贺重锦摸了摸小岁安的头,随后将他抱起来:“岁安,外面冷,我们回去。”
此时,千绣就是江缨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雪庐书院,路过他们的学子看到他们,皆是窃窃私语。
小岁安有些不自在,他趴在贺重锦的耳边说:“爹爹,他们说,岁安,岁安不喜欢。”
“不必理会。”贺重锦道,“岁安,旁人的想法,从不是我们能所左右的,除了我们自己所想。”
小岁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道:“爹爹,三字经说......”
贺重锦温声道:“说什么了?”
小岁安一本正经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
“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你可有记住?”
“哦,知道了,爹爹。”
但凡贺重锦所知晓的道理,他都尽数告诉了小岁安,他希望小岁安的路愈发顺遂,不像他,尽数坎坷。
父子二人走到房门口,女子已经靠在房门附近的一颗松树下等了许久,小岁安认出了她,高兴地道:“娘亲!”
江缨蹲下身子,面容带笑:“岁安。”
小岁安蹬蹬瞪地跑到江缨的身边,脑后的马尾迎着风,像一匹欢快的小马驹。
适才,贺重锦凝重的神色有所舒缓,远远望去,江缨穿着藕荷色的裙袄,一侧麻花辫垂落在肩头,用白绳打底。
她褪去金银首饰,罗绸锦缎,比起三年前的官家女装扮,贺重锦觉得,江缨的身上不仅多了书卷气,更多了几分母性。
除了这些,那似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好像在无形之中引导着他思想,牵引着他的心神。
他看着江缨用素手拍了拍小岁安前面的灰尘,又捏着她的肩膀转了一个圈,拍了拍小岁安身后的灰尘。
江缨耐心道:“虽然我们小岁安是男孩子,但也要干净整洁呀。”
小岁安点点头。
“你看,发冠也歪了。”江缨伸手正了正小岁安的发冠,笑道,“衣服脱下来,娘亲给你洗。”
“好!”小岁安又提起衣袍,露出脚上脏兮兮的小靴子,“娘亲。”
“鞋履要学会自己擦哦。”
说着,江缨朝岁安后面看去,注意到了贺重锦,他的表情有些许的异样,而后恢复了沉稳平静。
江缨打了一个招呼:“贺大人。”
“嗯。”
明明,是江缨该哄好他,为什么江缨还没见的有所行动,他就要止不住地朝她而去?
贺重锦自知是个异常克制的人,因为如此,他一个猪狗不如的人,才能在那个三六九等,弱肉强食的梁宫之中生存下来。
可不知怎得,每次关于江缨的行为,往往不受他的控制。
江缨牵着小岁安的手,走到贺重锦的面前,试着问道:“贺大人,我们可不可以带着小岁安去书院外走走?”
贺重锦愣了一下,点点头。
“那就这样说定了。”江缨的笑容很浅很淡,对他道,“正好,我也有话要对贺大人说。”
雪庐书院外的不远处,有一片广阔的雪原,放眼望去,天地皆白。
小岁安牵着两个人的手,左边是贺重锦,右边是江缨,小白则跟在他们的身后,当小岁安看到这大片白雪后,激动得跳了起来。
“堆雪人!”
男童的行动能力一向很强,说干就干,当即伏在地上用手将面前的一大片白雪堆积起来,嘴里念念有词:“要堆一个爹爹,一个娘亲,一个岁安。”
小白在旁边汪汪汪地叫了两声,尾巴摇得老快,似乎在说:岁安,岁安,还要堆一个小白呢!
贺重锦倚靠在一颗石头边,安静地望着正在堆雪人的小白,随后平静地开口,问身旁的江缨:“江娘子,你这次又要同重锦说什么?”
江缨深吸一口气,对他道:“我是来谢谢贺大人的。”
贺重锦:“??”
“是贺大人改变了我。”
风卷残雪,拂起女子额前的碎发,江缨的嘴角扬起一抹笑容,贺重锦眼眸涣散了一瞬,竟险些暴露了内心的波动情绪。
那一刻,贺重锦望着江缨,就仿佛是在这白雪皑皑之地,望见了一处生机盎然的春。
半晌,贺重锦缓缓开口:“江娘子,我听不懂你的意思,重锦来到雪庐书院,不过短短数日而已。”
江缨笑了笑,摇摇头:“不,从我最初认识贺大人时,贺大人就一直在改变着我。”
贺重锦愣了愣,只听江缨道:“贺大人在宫宴上替我解围,在贺府书阁里故意藏了一颗棋子,帮助我,鼓励我,让我自信......”
“我从贺大人的身上学会了许多,认识贺大人以后,我的天地里也不再只有读书,有贺重锦,有小岁安,所以我想做一个强大的人,和你一样。”
“我很庆幸能够遇到贺大人,是贺大人让我知道,我要做江缨,而不是江家嫡女。”
“贺大人,我说的所有,你能明白吗?”
她说这些,从不奢望贺重锦能够原谅她,只是把想说的都说给他听。
一阵静默之后,贺重锦慢慢移开视线,转向了雪原上的小岁安,那孩子已经将三个雪人的雏形做好了,一大,一中,一小,就如同当年这孩子所做的花环一样。
“嗯。”
见贺重锦应了,江缨心头一暖,继续说:“过几日就是院中考核了,我会拿到一个好名次,然后回到皇京面对一切,我再也不会逃避了。”
言罢,江缨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把抱住了贺重锦。
这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让贺重锦无从反应,他的身子僵了许久,他想推开江缨,可是,身体的本能却没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