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崔荷,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在他这边。
谢翎记得,崔荷还为他挡了一个臭鸡蛋,她说自己路过,被人砸了臭鸡蛋十分生气,领着侍卫将那人打了一顿,而后气呼呼地带着侍卫走了。
当真是来如狂风,去如轻烟。
想到这里,谢翎笑了出来,怎么会突然想起这个事情?当时他为什么会觉得崔荷没脑子呢,分明是寻了个借口替他教训那人。
回忆起过去,谢翎忽然发现,每次他遭遇挫折,陪在他身边的都是崔荷。
谢翎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转身欲折返进院,忽然看见一个小厮小跑着过来了,“侯爷!大长公主来了!”
谢翎停下脚步,回头就看见管家一边擦着额上汗水,一边低头领着大长公主进院。
第39章
大长公主面色有些不虞, 脚下像是生了风,把身后的丫鬟侍卫们都甩在身后。
她还穿着今日归宁时所见的深红色孔雀纹样苏绣曳地长袍,耳朵上的环翠因为主人的剧烈晃动而被甩到地上, 她顾不得仪容,只想快些赶到听荷院。
谢翎站在院前,看到大长公主走近了, 上前迎接,躬身行礼,说道:“岳母大人。”
大长公主三两步来到他面前,伸手抓住他的手腕, 葱白玉指上画着朱红蔻丹,抓着谢翎手腕时因为太过用力而显得指骨发白。
“阿荷现在如何了?”她虽然已经尽力平复自己的呼吸,但仍旧藏不住急促的喘息声, 她的声音带了几分暗哑, 看向不远处的听荷院时, 眼底里藏着深深的担忧。
谢翎不敢隐瞒, 扶着她的手往院子走去,“岳母不必担心, 杜医官已经到府上了, 正在屋里为崔荷诊治。”
二人跨进垂花门,径直走进正院。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虽不曾见过大长公主, 却也不是没有眼力劲, 看到自己的主子搀扶着一位珠光宝气, 绫罗加身的妇人,当即便屈身行礼。
大长公主眼睛盯着不远处洞开的正屋房门, 脚下没看到有台阶,差些便要被绊倒, 幸好谢翎眼疾手快搀扶住她才没事。
“岳母小心,此处有两个台阶。”
“无事,是本宫心急了。”她摆了摆手,示意苏嬷嬷上前,苏嬷嬷带着几个丫鬟走过来帮她把裙子抬起,她才能快步往前走去。
到了正房门口,正好撞见要出来迎人的谢家老小,大夫人搀扶着老太君,几人狭路相逢,恰好挡在了进出要塞。
老太君正欲屈身行礼,大长公主便已托住了她的手腕,冲她温和地说道:“老太君不必多礼。”
老太君满脸愧疚,脸上的褶皱都快堆到一起了,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低声歉意地说道:“大长公主,郡主归宁途中出了事,我们谢家责无旁贷,还请大长公主降罪。”
她拉过自己的两个媳妇,不顾自己的膝伤,撩起袍子便跪了下来。
她这一跪,听荷院里伺候的丫鬟婆子不敢站着,搀扶着大长公主的谢翎后退一步,撩开衣袍,也跟着跪了下来,“还请大长公主降罪。”
大长公主扶着门板,往屋里看去,杜若冰跪在床沿面朝厅门,做五体投地的跪拜之姿。
从她的角度往里屋看去,落下的珠帘挡住了她大部分的视线,她只能看到床上大红喜被上放着一双手,纤细的手腕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落在背面的手指松弛无力。
就像她的主人,了无声息。
大长公主轻叹了一口气,若说谢家人没有责任,她自然是不相信的,她本来还打算追问到底严惩不贷,如今他们先一步认下罪责,便是先低头了,积郁在她心头的怒火顿时泄了不少。
这件事到底如何,还得仔细商榷,若真的是谢府人怠慢了她女儿,她一定重重有罚。
“行了,这件事稍后再议,老太君先起来吧。”大长公主话音落下,苏嬷嬷便上前来帮着搀扶起老太君。
大长公主撩起曳地裙摆,疾步走到了床沿坐下,待看到崔荷额上可怖的伤口时,忍不住掩面落泪,午时还活蹦乱跳的女儿,不过半日的功夫就昏迷不醒。
母女连心,她握着崔荷冰冷的手时,心都快要碎了。
她看向杜若冰,问道:“郡主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杜若冰撑着手臂起身,但还跪在地上,她解释道:“回大长公主的话,郡主受了风寒,再加上今日马车的事,身子虚弱之余受了惊吓,神魂不守便晕厥了过去,待下官为郡主施针,她便能醒来。”
“感染了风寒?”大长公主思索了一会,好像今日崔荷就有些不对劲了,可她妆容齐整,面容娇艳,唇色红润,她也没细想,只当她孩子心性不想拘束在屋里听他们两个人谈论国事,这才略了过去,没想到她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妥了。
苏嬷嬷站在一旁帮着解释道:“昨日下了一场春雨,郡主可能是夜里没盖好被子着了凉。”
苏嬷嬷话音刚落,大长公主便扭头看向自己的女婿。
谢翎搀扶着老太君进屋,并没有仔细听她们二人的对话,只一抬头,就看到她们齐齐看向自己,还带着埋怨的眼神,他有些诚惶诚恐,以为自己哪儿出错了,不敢出声,只好站在祖母身后当个木头。
大长公主不好当着众夫人的面指责谢翎,只好收回目光,重新回到崔荷的身上。
她催促道:“杜医官快给郡主施针吧。”
“是。”杜若冰起身来到榻沿,跪在踏板上去取自己药箱里的牛皮针灸包。
金穗瘸着腿走近,她手里托着的木托盘里放着杜若冰要求的烛台,烧酒与毛巾,银杏悄然走近,替她拿过,小声对她说道:“金穗姐姐,还是我来吧,你快去休息一下。”
金穗忍着疼痛跑了一路,好不容易半路才碰到邱时坐上马车,但是到了太医署后,马车不能进去,她就只好一个人进去找杜若冰。
太医署太大了,她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杜若冰,一路都是忍着疼回来的。
也难得银杏心细了一次,她便把托盘让给了银杏,自己则走到一旁站着伺候。
银杏端上托盘后,杜若冰拿过细长的银针沾过烧酒,再放在烛火的火焰上炙烤。
众人凝神屏气,看着杜若冰施针。
杜若冰被万众期待,心底有几分紧张,额上冒出了一层薄汗,手也微微有些发抖。
她发现后马上制止住自己发抖的动作,舔了舔干燥的唇,心神合一,甩开那些无谓的紧张。
凝住心神后,低头拉过崔荷的手,仔细寻找崔荷腕横纹上两寸的内关穴,她右手攥着银针,轻轻地捻了一下,银针落入穴内,床上的崔荷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接着,她又找了几处大穴,接连施了几针,崔荷便已悠然转醒。
崔荷睡得极其不安稳,如被火炙烤,如被烈日暴晒。
脑中闪过各色纷杂的印象,有马蹄疾驰,有遮天蔽日的幽深丛林,还有谢翎那双锐利的眼睛。
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眸突然变得黯淡无光,看向她时一点聚焦都无,无论她怎么晃动手臂,谢翎都跟看不见她似的。
正当她失落之际,面前的谢翎突然换了一张脸,怒容满面,眼底藏着深深的绝望,他抱住她瘦弱的臂膀,用力地晃动起来。
他的嘴巴在动,好像在骂她。
崔荷咬着牙不敢吭声,后退两步,手腕似是扎到了他桌上尖锐的裁刀。
疼痛袭来,崔荷蓦然惊醒。
崔荷小口地喘着气,一双明亮的水眸带着潮湿的水意,她看到熟悉的床帏。
不是她的闺阁,而是她的新房,上面的流苏还是她后来亲手换的,原本是红色的,她看得眼晕就换上了喜欢的紫白色流苏。
“郡主,你醒啦!”苏嬷嬷一直盯着崔荷,看到她睁眼了,当即高兴地呼唤着她。
屋里的人纷纷站起身来,眼里既有担忧又有欣喜,郡主终于醒了!
崔荷最先看到的是自己的母亲,她看到母亲落泪,不由便要撑起身来替她拭去,杜若冰赶紧上前来搀扶她坐好,还贴心地给她塞了一个软枕垫在身后。
大长公主喜极而泣,忙问道:“可有哪儿不舒服?”
“头疼,晕,嗓子也难受。”崔荷如实道来,她委委屈屈地看向母亲,若不是屋里还有旁的人在,定是要扑进她怀里撒娇的。
“快去给郡主倒杯水来。”大长公主朝身后的丫鬟示意,银杏和金穗抢着去拿杯盏,不料扑了个空,齐齐看着空荡荡的桌子有些茫然,茶盏呢?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托着白瓷茶盏递到崔荷面前,杯盏里盛着水,水波清澈,荡漾着碧波,崔荷抬头看向谢翎,他已经把杯子递到了她的唇边,示意她低头饮用。
崔荷手里还握着大长公主的手,她没有松开,而是低头凑上了谢翎递来的杯盏上,柔软的唇碰触到了他的指尖,他的指尖带着一股温热的触感,有些怪异,她却不讨厌。
谢翎眸色深了几分,手上没有松开,依旧稳稳当当地托着。
温水落入咽喉,带着丝丝甜意。
谢翎又倒了一杯给她,崔荷摇了摇头,他便走到一旁不再打扰她们母女二人说话。
落日的余晖从窗外照射进来,打在他的后背上,将他高大的身影剪出一道幻影。
崔荷与大长公主讲话,听苏嬷嬷说她母亲有多着急,听杜若冰讲她的病情如何麻烦,听银杏在旁诉说坠马的凶险。
她好像都没有听得太清楚,余光不时瞥向窗边的谢翎。
他拿着茶盏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清透的清水落入杯盏,溅起了水花,沾湿了他的衣袍。
身上还穿着今日那件浅色袍子,肩头上有血渍,他的发冠还整齐,头发却有几分凌乱,有两缕细碎的头发不听使唤地脱离控制,贴在他额间。
明明应该是凌乱的,落魄的,可是崔荷却觉得有几分落拓不羁。
谢翎原本绷着的神经在崔荷醒过来后便松懈了下来,他疲惫地靠在窗边,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指尖轻轻碰触到了方才崔荷饮过的地方,上面还残留着一道浅浅的红色的唇印。
他垂眸看去,红色的唇印在碧波荡漾里像是一瓣花瓣,他抬起杯盏,嘴唇对着那道唇印的位置盖了过去,下唇碰触到了方才被崔荷碰触过的指尖。
他面色如常地放下杯盏,心里却道,差了点意思。
“郡主,可是又发热了?你的脸怎么开始烧起来了?”杜若冰惊奇地发现崔荷苍白的脸上浮起两道晕红,耳尖似乎也变得热烫起来,她伸手要去碰触崔荷的脸蛋,崔荷却一个翻身倒回了床榻里面,拉过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
被衾里传来崔荷闷闷的说话声:“我头疼,想睡觉了。”
大长公主与杜若冰面面相觑,怎么突然就倒下了?
大长公主伸手去拍她的肩膀,低声哄道:“快出来,别闷着了,你头上还有伤呢。”
崔荷掀开被子,却还盖住自己的脸,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看着她们,小声说道:“娘,屋里太多人了,我想休息。”
大长公主恍然大悟,只笑崔荷傻乎乎的还当这儿是自己家,在婆母面前失了礼数,不过她今日受了伤,伤者为大,她也就不说崔荷的不是了。
大长公主又道:“行,你好好休息吧,娘明日再来看你。”
“好。”崔荷点了点头,把被子放了下来,只遮住了自己的脖子。
第40章
郡主醒了, 长公主也要走了,屋里的谢府众人与崔荷说了两句话,表达了自己的关心后, 也纷纷起身送长公主。
长公主好意劝退了几位谢府的夫人,只让谢翎送自己出府。
二人离去的时候,日头已经下去了。
晚霞遍布天际, 有大雁飞过,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浮光掠影。
远处有袅袅炊烟升起,院子里的小厨房也开始了运作,银杏去抓药, 金穗进小厨房里叮嘱厨娘做些清淡的吃食。
长公主来时步履匆匆,去时脚步缓慢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