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翎皱着眉,安慰自己两句,脑海里却还是萦绕着崔荷的笑颜难以褪去,他没忍住又往那边瞧了一眼,她不骄纵的时候还是挺美的。
一道身影忽然挡在他面前,谢翎不满地啧了一声,抬头就看见副将邱时满脸的好奇。
“将军,看中哪家姑娘了?方才那么多官员来自荐,可有看中的?”
第5章
面对副将,谢翎姿态随意了许多,斜靠在梳背椅上,往桌上捻了颗葡萄吃,若不是地点不对,他都想要将一双长腿搁在桌塌上,怎么舒服怎么坐。
副将挡住了他大半个视线,坏了他的兴致,谢翎心中不爽,轻抬下巴示意副将走到一边去:“与你何干,边去,别挡道。怎么,你有看上的要我帮你牵线?”
邱时走到一旁,笑得有几分憨:“我一个小小副将,哪儿配得上那些金尊玉贵的小姐,我还是喜欢朴实一点的姑娘。”
谢翎知晓他在乡下还有个青梅竹马,等他在京中定下来了,自是要接过来京城成亲的,他也只是说句玩笑话逗逗他。
“行了,我的事,轮不到你插手。”谢翎再望去那边,崔荷已经不在自己的席上了,他收回视线,给自己倒了杯酒,细细品酌起来。
宫中设宴,不敢上烈酒,怕有人醉酒误事,因此上的都是些姑娘家喜欢的果子酒,闻起来香,喝起来却寡淡无味,谢翎搁下杯盏,又捻了颗葡萄,想着宴席散后去云归楼买点烧酒暖暖肚。
邱时站在一旁,轻轻咳嗽两声,试探着问道:“侯爷,京中那么多姑娘,就没一个瞧上眼的吗?我听那樊阁老说他孙女秀外慧中,与您又是自幼相识,不妨好好考虑一下,毕竟樊阁老是朝中重臣,家中就一个孙女,往上您也没有老丈人管你,我爹总跟我念叨他老丈人对他多不好,我瞧着……”
“聒噪。”谢翎最是烦他话痨,要不是看在他用起来还算得力,早就换一个副将了。
平日里不曾见他这么关心他的私事,怎么今日话多了起来?
“谁让你打探这种事的?”谢翎乜他一眼,邱时自知瞒不住,只好实言相告:“是老夫人让我帮您掌掌眼,她知道您对这种事不上心,便托我帮您看看。”
邱时一年前才跟着谢翎,他不是汴梁人士,不知道谢翎的私事,今日老夫人托他替谢翎多注意那些姑娘时,他还纳闷,小侯爷生得英武不凡,又立下这样的大功,怎会连桩好姻缘都难找呢?
今日他可算是明白了,这个瞧不上,那个不合适,一路直言婉拒了多少个勋贵的明示,回去他都不知该如何与老夫人交代。
谢翎坐得浑身难受,索性站起来松松筋骨:“搪塞过去便是,这点儿事还要我教你?”
邱时哑口无言,憋屈地看着谢翎,谢翎却毫不在意,现下他只关心那位迟迟未来的天子,筵席都开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人影,真是耽搁他去喝酒的时间。
谢翎语气不善:“陛下是忙着涂脂抹粉吗,八抬大轿再慢也该到了。”
邱时慌得四处张望,生怕被言官听了去:“哟喂我的爷,这话可不能胡说。”
“谁胡说了,你是没瞧见……” 谢翎冷笑一声驳斥他,只是说了一半却又不肯多说,“算了,你也瞧不见。”
战场上的谢翎不仅目光如炬,更善明察秋毫,观细微之处便能察觉出异常,凭借这等本事,他方能于战场上百战不败。
今早面见小皇帝,就察觉出他有问题,藏于衣襟下的颈间有脂粉痕迹,看似虚弱实则呼吸绵长,虽咳嗽,却无浓痰阻塞之音。
那位年纪轻轻的小皇帝,身上应是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
邱时不明所以,正欲追问,就听殿外传来内侍官声如洪钟的通报声:“恭迎圣驾,恭迎长宁大长公主!”。
小皇帝终于来了。
殿内众人忙下跪迎接圣驾,原本喧嚣的太和殿一瞬安静了下来。
一道瘦弱的身影缓慢走进了太和殿,小皇帝被一个年纪相仿的太监搀扶着,他身形消瘦,俊秀的面色透露着不健康的苍白,一袭狐裘披风快要将他整张脸掩埋起来,走不过七步便要停下来咳嗽一会再走。
大长公主跟在他身后缓慢步入殿内,步调缓慢,显然是在配合小皇帝的速度。
从正殿到龙椅,不过短短十数丈的距离,因为小皇帝缓慢的步伐硬生生走了半盏茶的功夫。
女眷中有许多娇生惯养的贵女,只跪了一会,身形便开始微微发颤。
樊素也跪得膝头酸痛,侧头看向身旁的崔荷,见她稳若泰山纹丝不动,心中不由惊疑。
崔荷迎上她探究的视线,抬头悄悄看了眼殿内,确定无人注意到她们这儿了,才撩开自己的裙摆,让樊素见了她膝上的护膝。
樊素哑然失笑,崔荷也跟着偷笑,头上的珠钗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响声,她忙拢住乱动的步摇,大气都不敢出。
过了许久,没听到动静,她才敢抬头。
瞧见皇表弟步履漂浮,虚弱无力,身体比起往日见到时还要差上两分,崔荷心下生出几分担忧。
皇表弟三岁时落水受惊,自此身体状况一落千丈,能撑到十二岁乃珍贵药石吊着一口气的结果,近来天气严寒,皇表弟的病情又加重了,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都得看天意了。
只可惜如今崔家只剩他一支血脉,若是皇表弟薨了,皇位空悬,定要生出祸乱来。
就在崔荷胡思乱想之际,便听闻皇表弟细弱的声音喊道:“众卿家免礼,平身入座吧。”
众人如蒙大赦,互相搀扶着起身入座。
小皇帝体弱气虚,主持大局一事便交给了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起身举杯,众人哪儿还有坐着的道理,纷纷起身作陪。
“今夜是为我大梁的胜利之师开设的庆功宴,三年前西戎破我疆土,屠我百姓,三年战乱,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幸得苍天垂怜,为我大梁送来诸位忠义臣子,实乃我大梁福运,忠勇侯,平昌侯,何将军,宋将军,平定西北战乱,你们功不可没,诸君随本宫满饮此爵敬他们一杯。”
殿内众人皆朝他们四人举起了杯盏,饮过酒后,大长公主便赐众人入座。
大长公主高坐于殿堂之上,一身雍容华服荣光逼人,为表示皇家的关心,大长公主一一与几位将领交谈,言辞关切,态度温和,让人如沐春风。
瞧见那几位一身煞气的武官在母亲面前乖顺得如同一匹忠犬,崔荷感叹母亲怀柔手段之精妙。
“平昌侯的孙女与忠勇侯一般大,都已经是两位孩子的母亲了,忠勇侯你年纪也不小了,正所谓齐家治国平天下,这齐家可是放在首位,如今你正值壮年,也立了业,婚事可不能再耽搁了。”
大长公主话音刚落,众人齐刷刷地看向了忠勇侯谢翎。
崔荷的一颗心悬了起来,心脏砰砰直跳,知道母亲要开口说亲了,脸上烧得有几分热烫,杏眸悄悄瞥了谢翎一眼便不敢再多看。
谢翎静默片刻后于席间站了起来,拱手作拜不卑不亢道:“微臣谢过大长公主关心,婚姻之事,臣自有打算,不劳大长公主费心。”
谢翎数次婉拒朝中大臣的示好,本就招来他们的不满,如今被大长公主提及,谢翎依旧这般直言婉拒,怕是要得罪大长公主了。
有人得意看戏,只等大长公主发怒,却不料大长公主依旧和蔼纵容,再次给他机会:“谢爱卿是有了心仪之人?不妨说出来,本宫也可成人之美。”
谢翎思索片刻再次拒绝:“婚姻大事于微臣而言,不过一纸婚书契约,微臣打算一生戍守西北为国尽忠,还望长公主成全。”
这番话既断了那些想将女儿嫁去忠勇侯享福之人的念想,又挡了大长公主的赐婚。
嫁过来就守活寡,谁敢送女儿到谢家。
臣子都为你鞠躬尽瘁了,你可好意思拒绝我的请求?
大长公主被将了一军面上有些挂不住,但好在她反应迅捷,及时端住脸上的笑意,果断后退:“你才回汴梁,京中有的是需要爱卿的地方,老太君与本宫交好,定然舍不得让爱卿再去那苦寒之地,罢了,此事言之过早,便不提了。”
谢翎安之若素地坐了下来,站在他身后的邱时擦了一把冷汗,小侯爷怎敢这般与大长公主说话,就不怕大长公主发怒?
谢翎神色淡然地喝着酒,他今日能孤身进宫,自然也能全身而退,赐婚什么的,可压不住他。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他最厌烦与女子交际了,更何况是娶一个女人与她长久作伴,这听起来简直荒谬。
为缓解殿中紧张的氛围,内侍总管忙出言:“陛下,大长公主殿下,节目都已安排妥当,如今可要上了?”
“上吧。”大长公主颔首,内侍总管拍了拍手掌,便有舞姬从侧殿鱼贯而入,丝竹之音袅袅升起,舞姬闻声起舞,舞姿婀娜妖娆,大殿之内登时衣香袂影,繁花似锦。
崔荷脑子里还在想谢翎方才说的那番话,他难道真的这辈子都不娶妻吗?
还要去戍守西北,真是活得不耐烦了,西北到底有什么好?
难不成他去西北那三年里,私下偷偷养了什么女人,害怕被赐婚,所以故意才这么说的?
否则,天底下哪儿有男人不想娶个美娇娘的?偏他是个异类!
崔荷托腮皱眉,盯着不远处的谢翎,想从他的表情里窥探一二,不料又与他撞上视线。
这回,崔荷再也不躲了,使劲地瞪他来表达出此刻心中的怒意。
谢翎挑眉,崔荷又犯什么毛病了?一会躲他一会瞪他,属实脑子有毛病。
他干脆移开视线去看舞姬跳舞,不再搭理犯病的崔荷。
殿内的舞姬穿着轻薄的纱衣,手中的洛神水袖如凌波微动,在空中翻腾起舞。
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一个舞姬手中的水袖抛掷至谢翎面前,她手一抖要抽回,却打翻了桌上的酒盏,酒水撒了谢翎一身。
此番变故,吓得舞姬跪了下来:“将军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原本整齐划一的舞姬阵型大变,奏乐的乐师也暂停了弹奏,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他们二人身上。
第6章
殿内一片鸦雀无声,舞姬战战兢兢地抬头看他,谢翎接过副将递来的帕子,皱着眉擦拭身上的酒水,酒水早已渗入衣袍内无法挽救,此举不过是杯水车薪。
“如此失礼,张辽,这便是你挑的人?”大长公主方才对众人时还十分和蔼,如今已是变了脸色,一声怒骂,主理此事的内侍总管便吓得伏跪在地。
“奴婢有罪,还请大长公主责罚。”
大长公主神色冷肃,不怒自威:“自领十棍,俸禄削减半年。”
“奴婢谢大长公主开恩。”内侍主管张辽心中又惊又怕,被禁卫军打上十棍,不养上半个月根本下不了床,这回是倒了血霉了。
思及此,他对这个坏事的舞姬生出了怨念。
张辽弯腰站起,给殿内的侍卫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拖下去!”
舞姬看见朝她走来的侍卫,怕得浑身都在发抖,若是被拖下去了,小命可就不保了。
眼前唯一能救她的只有这位小侯爷了。
她朝前匍匐爬过去,失声痛哭求饶:“侯爷,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您饶我一命。侯爷,奴婢知错了,奴婢不想死,求您了,饶了我吧。”
不等谢翎发话,侍卫就已拉过她的手臂,将人往殿外拖去。
谢翎放下手中帕子,看见舞姬面上流露的惧怕与绝望时,不知怎的,他想起自己初到西北时发生的事。
那时,他初来西北,想要立功证明自己,于是领少量精兵打算奇袭西戎部队,结果被发现了,西戎士兵一路追杀他们,他身边的下属为保护他都死绝了,而他也身负重伤四处逃亡,最后幸得一中年妇人所救。
怎料驻扎在附近的西戎士兵不守军规,肆意掠夺牧民的牛羊以及妇女,他亲眼看见那个救过他的妇人被拖出去,也是用这般凄惨绝望的眼神看向他。
仿佛牛羊牲畜被虎狼咬住脖颈,发出最后一声哀呼,因为无能为力而放弃挣扎,眼底的光渐渐消失。
再也顾不得隐瞒行踪之事,他从杂草堆中翻身而起,亲手血刃了那几个西戎士兵,尖刃刺破胸膛,带着温度的鲜血溅了他一脸,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杀敌,松手后指尖都在发颤。
他杀人了,但也救了人。
如今,那个舞姬只是淋了自己一身酒水,便要被拖去杀死,他便成了间接害死舞姬的凶手。
但他的刀,向来只杀劲敌,不对妇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