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樊素的名声不太好,一个克夫的孤女。若一直无人敢娶,此后余生又该如何度过,崔荷不敢想象。
她知道许如年绝不是那种趁火打劫的卑鄙小人,这其中说不准还有别的隐情,只是这样的场合,不适合追问,崔荷只好咽下满肚子疑问等散了宴席再说。
宫宴尚未开席,众人坐在席间耐心等候,左右都是同僚,一时间殿内人声鼎沸,如在市集。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帝后很快便从宫外回来了,殿前站出来一个内侍监,掐着嗓子喊道:“皇上驾到,皇后驾到。”
众人噤了声,纷纷站出来下跪迎接,帝后从偏殿走出来,来到殿前的长桌后落座,崔瀛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众卿免礼。”
崔荷往殿前望去,帝后更换了一套常服,坐在上首与一旁的长公主说着话,而在她们身后坐着一个无人问津的妃嫔。
关淑宁似是一桩木雕,沉默地坐在那里,屋内灼灼光线全然落在前面一双龙凤身上,而她却如明珠一旁的鱼目,半点不见张扬。
帝后落座后,有歌舞上前演奏,宫婢内侍端着美食佳肴鱼贯而入。
身侧坐下了一个人,谢翎悄然回到了席上。
“你忙完了?”崔荷见他神态有些疲惫,不由有些担心。
“嗯,暂时忙完了,你怎么样,听底下侍卫们说,有几个夫人在太阳底下站不住,险些晕厥过去。”借着大殿明亮的光线,谢翎凑近了才能看清楚崔荷的脸。
“我没事,只是站久了有些累。”
“我给你揉揉。”
奏乐声极响,两人凑近了交头接耳,方能听清楚彼此的声音,长条案桌下,温热的手掌抚上崔荷的大腿,他无声无息地为她揉捏起来。
谢翎心无杂念,只想替崔荷揉一揉劳累的双腿,但因为桌布遮掩的缘故,坐在谢翎身侧不远的许如年却误会了,他咳嗽了一声,忽然探过身来,取走他们桌上的酒盏,俯身凑近时,揶揄道:“你们俩注意些场合,有些花样在屋里玩玩也就罢了。”
谢翎的动作怔住了,本来毫无任何含义的动作变了味。
崔荷意外听懂了,猛地推开谢翎的手,声若蚊蝇地对谢翎说道:“让你别揉的。”
谢翎面色如常的收回手,解释道:“她腿脚不舒服,我给她揉一揉罢了。”
许如年看到他们夫妻鹣鲽情深的模样,不免有些妒忌。
昨夜樊阁老回光返照之时,拉着樊素的手涕泪纵横,念叨着愧对她的父母,樊素四次姻缘皆空,如今将要仙逝,是如何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孙女。
他想也不想便双膝下跪向樊阁老求娶樊素。
他并非一时冲动,也非趁火打劫,而是经过深思熟虑,他曾经懊悔于自己的优柔寡断,放弃了数次机会,如今是他最后一次机会,怎可再放任它离去。
樊阁老凭着他的这一番话,终于瞑目,樊素哭了一整夜,他也陪了樊素一整夜。
离开前,樊素亲自送他出府,只送了他两句话:“许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樊素不需要你的垂怜。”
他看着樊素阖上屋门,魂不守舍地离开了,他始终不明白,樊素为何不愿接受自己。
他自小身边就不缺女人,揣摩女人心思也手到擒来,却从来猜不准樊素心中所想,挫折感涌上心头,不由便想借酒浇愁。
崔荷盯着他默不作声的喝酒,低声对谢翎说:“许如年到底怎么了,你去跟他聊聊。”
谢翎一直忙碌帝后大婚的事,也是听几位同僚说起才知道樊阁老于今早辞世,樊阁老是许如年的恩师,他为此而伤怀也是理所应当。
谢翎拿过酒盏要过去与许如年讲话,崔荷却把他手里的酒水换成了茶水,说:“以茶代酒。”
待他走后,崔荷便空闲了下来,周氏与大夫人聊得开怀,她也不好插嘴,举起玉箸品尝桌上佳肴。
待她听清楚两位夫人的对话后,不由停下玉箸,抬头看向殿前。
不知何时,长公主下首,竟坐了一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大夫人艳羡地望向殿前落座的逍遥道长,感慨道:“逍遥道长成了长公主面前的红人后,咱们要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周氏笑着说道:“皇上沉疴多年,宫中御医无人能治,逍遥道长进宫后没多久,皇上龙体便痊愈了,这样的能人,能不被长公主笼络到自己跟前吗?”
借着大殿通透的采光,崔荷昂首看去,殿前那位逍遥道长盘膝而坐,身穿天青色的直缀道袍,出尘俊逸的脸蛋不沾染半分俗世情感,冷冷清清似云中仙鹤。
只与长公主说了几句话,便见长公主摇头笑了起来,她眼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情愫,崔荷不由皱紧了眉头。
这人样貌也有些眼熟,似是……禅光寺里,胡作非为的澄空大师。
第85章
宫宴进行得如火如荼, 舞乐奏鸣,丝竹悦耳,谢翎正在与许如年对饮, 忽而耳尖一动,熟悉的银铃声融入吵闹之中逐渐远去,他再也聆听不到, 谢翎回头去看,身侧崔荷已不见了踪影。
当即问起身边的许如年:“崔荷去了何处?”
许如年举着杯盏,望向穿过大殿东侧殿柱往正殿帝后方向走去的倩影,说道:“应是跟皇上祝贺去了罢。”
谢翎没说什么, 只低头饮着温热的茶水,许如年见状,夺走他手中茶杯, 给他换上了一个酒盏, “喝什么茶水, 咱们喝一杯。”
黄澄的酒水倾倒入银杯中, 酒水触底反倒溅起水花,浓郁酒香扑鼻而来, 谢翎颇有些贪婪的嗅了嗅, 因为眼疾的缘故,崔荷勒令他不许碰酒, 多日未碰, 差点忘了酒水是何滋味。
许如年见谢翎始终不肯碰酒杯, 嗤笑道:“崔荷不在,你该不会连酒都不敢喝吧, 这些日子找你喝酒你都没空搭理我,好不容易碰上, 你怎么光闻不喝,嘶,谢翎,你不会畏惧崔荷到如此地步了吧?”
不论许如年如何使用激将法劝酒,谢翎自岿然不动,就是不愿饮面前的酒盏,许如年累了,喟叹一声道:“唉,你如今半点不像你了,以前你喝起酒来眼都不眨,现在成了惧内,好生无趣,咱们那个洒脱的小侯爷上哪儿去。”
谢翎笑而不语,许如年见他油盐不进,自讨没趣,闷头喝了一杯,愁容满面道:“你们这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可怜我啊,连个打的人都没有。”
听了他的牢骚,谢翎冷哼一声,语重心长道:“你如果真心要娶樊素,就要先知道她需要什么,而非把你认为好的对的强加在她身上,她对定亲一事多有抵触,你还非得在她祖父临死前立下誓言,樊素就算在她祖父面前答应了你,她也不会在心底里认可你。况且你们如今身份有别,你父亲那一关,可不好过。”
许如年听完谢翎这一番话,缄默了许久,当初是他冲动了,丝毫没有考虑到樊素的想法,可是事已至此,他亦不愿退缩。
他对樊素确实束手无策,如今唯有走一步是一步。
许如年闷不做声喝酒,注意到殿前那一幕,幸灾乐祸道:“原来你夫人去殿前祝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谢翎看不见远处,只能依靠许如年,遂问道:“此话怎讲?”
“你没看到吗?崔荷正和逍遥道长相谈甚欢,要论哄女人的本事,我在他面前也要自愧弗如。”
不久前,崔荷起身离席,绕过殿内廊柱,孤身一人来到正殿旁,内侍总管张辽瞧见了身穿蓝色诰命夫人官袍的崔荷,忙上前提醒长公主道:“殿下,郡主来了。”
长公主回头,看见崔荷盈盈上前福身行礼:“安阳见过母亲。”
“好孩子,怎么过来了?可是特意过来与本宫说话的?快给郡主赐坐。”
侍卫端来一张梳背椅放到桌案一侧,与长公主毗邻,崔荷施施然坐下,亲昵地说道:“母亲,近来可好,我原想着过段时间回府看看您,但今日机会难得,便斗胆上前与您说会话。”
“本宫正无聊得紧,你就过来了,且在此处多待一会。”长公主许久未见崔荷,心中想得紧,拉着她的手便不肯松开。
崔荷趁机耍滑撒娇道:“娘身边那么多人陪你讲话,还差我一个?方才就见着娘和身边这位道长聊得火热,这位道长是何许人也,我怎么不曾见过。”
见崔荷表露出了好奇的神情,萧逸微微一笑,自我介绍起来:“贫道法号逍遥道人,不过是一介平民。”
崔荷恍然大悟:“原来你就是逍遥道长,久仰大名,今日一见的确不同凡响,坊间传言果然是不可信的。”
长公主眉毛一挑,被崔荷的话引起了好奇,“什么传言。”
“大家都说逍遥道长驻颜有术,年近不惑仍是少年模样,我原是不信,还请道长原谅我的无礼,可否问问道长年龄几何?”
“流言不可信,郡主不必在意,在下今年二十又三。”萧逸丝毫不见慌乱,薄唇扯开一个淡淡的弧度,平和以对。
“果真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知道长是自幼修道还是半路出家?”
崔荷逃过一劫后,萧逸就预料到他们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心中早有对策,因此不慌不忙解释道:“贫道自幼跟随凌霄真人散修,以天地为被,四海为家。”
四海为家,就是居无定所,如此一来,她便无法查探虚实了,崔荷心有不甘,又怕太急切地追问会惹来怀疑,遂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修道艰苦,道长自小便跟着凌霄真人,家里人竟这般放心?”
“贫道是孤儿,不知家乡在何处,亦不知父母是何人,听贫道师父说过,倒是有一个弟弟,只是饥荒那年他不知被何人拐跑了,一直都找不到踪影。”
他的这一番话滴水不漏,崔荷一时难辨真假,盯着萧逸的脸,似是要从他冷静的面容里找出一丝破绽来,但他脸上不见一丝波澜,甚至胆敢直视自己的眼眸。
崔荷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想法来,难不成那个澄空真的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不成?
她如今掌握的最后一点线索,便是他的名字。
“不知逍遥道长的俗名叫什么。”
“安阳怎么对逍遥道长这般感兴趣了?”长公主抿了一口酒水,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崔荷却敏锐地听出了她语气中细微的差别。
沉了一个调,冷了一个音,上次听闻这样的语气,还是她好奇打探母亲和锦衣卫指挥使宋喻关系的时候。
崔荷扭头看向长公主,得到她挑眉一瞥,崔荷面对自己的母亲,仍有畏惧之心,当下不敢造次,抿唇低声解释道:“母亲别多想,我只是多嘴问了一句。”
长公主轻笑一声,拉过崔荷的手,恢复了往日的亲昵和蔼,柔声道:“傻孩子,想问就问。道长不妨把你的俗名告诉她,本宫也想知道。”
萧逸思索片刻,开口道:“贫道俗名,何庸。”
——
自崔荷归席后,便一直心事重重,散席时,跟在谢翎身旁一起走出大殿。
宫宴结束的时候,已是日暮时分,彩霞缤纷艳丽,铺满整片晴空。
夕阳西下,一群大雁在天际滑翔而过,井然有序的跟随在领头大雁身后往南边飞去。
宫道上全是打道回府的官员及其家眷,夕阳光线浓稠华彩,将众人的身影无限拉长,谢翎紧紧扣住崔荷的手跟在大夫人后头,与身侧的许如年交谈着,只是目光偶尔会落到身侧心事重重的崔荷身上。
与许家人告别后,他们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里光线昏暗,只有丝丝缕缕的光透过竹帘照射进来,沿街两岸亮起了灯笼,街头行人渐少,叫卖声也只是偶尔能听到一两声。
到了侯府的正门,大夫人掀开帘子先一步下车,崔荷拉着谢翎的手要带他下去,却被人攥紧手腕用力一拉,整个人坐进了他怀中。
昏暗的车厢内,崔荷也看不太清楚周遭环境,只是扣在腰间的手牢牢禁锢着她,崔荷能感受到谢翎倏然的冷意。
“怎么了?”崔荷轻软的声线在车厢壁内回弹,悦耳银铃声在谢翎耳边细碎作响,她纤细的臂膀搭上了他的脖颈,手指随之攀上他的脑后,轻柔地揉捏起来,“是不舒服吗?我给你揉揉。”
谢翎拉下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偷偷离席,去和逍遥道长聊了什么?”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她还以为谢翎看不到便不会知道。
以谢翎的醋意,她怕谢翎知道她要和逍遥道长讲话,会被拦下,索性不说,径自上前打探。回来后又因为没有十足把握,就没有跟他提,没想到他还是知道了,她差点忘记席间还有一个许如年做他的眼睛。
崔荷不知如何解释,观音殿的事她一直没有和谢翎说过,一来是没有实证,而且牵扯到许多官家夫人,得谨慎处理,二来是没其他巧合,她不会联想那么多,只当他是一个普通的僧人。
但如今不一样了,澄空到了朝堂前,还乔装打扮成另一个人在她母亲身边潜伏,她怎么能袖手旁观。
崔荷垂下头来,指尖在黑暗中摸索他指腹上的薄茧,缓缓说道:“我在禅光寺的时候看见了一个和尚,那个和尚与现在的逍遥道长,长得一模一样,我才会去打探他们是否为同一人。”
谢翎沉吟片刻,说:“一模一样?这倒是有些奇怪。”
“他说自己有个失散多年的弟弟,但这世间上真的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你在松洲时,那对双生花是不是长得一模一样?”
正值阴阳割昏晓,落日还未完全下沉,天际早已升起上弦月,窗外有暮色洒进来,映照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崔荷清晰看到谢翎脸上浮起了狭促的笑意,她马上意识过来,忙补充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的笑声低沉,回荡在车厢里,暗含几分愉悦: “我没仔细看过,但世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自然也不会有完全一样的人。”
崔荷明白他的意思,即便是双生子,性格与气质都会有所差别,她想要确认是否为同一人,再去见那个澄空一面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