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离开的时间里,她最熟悉的这座府邸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先前州牧府的匾额已经被取下了,翁府两个字遒劲有力,阳刚苍劲,翁绿萼认出来,那是阿耶的字。
萧持握紧了她的手,温热的力量透过两人交握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遍她的四肢百骸,翁绿萼又是一笑,与他一块儿踏上大门前的台阶。
他们回来得突然,并没有事先传信给翁临阳他们,是以门房看到两辆马车停在自家门前时还有些纳闷,直到看清车上走下的那袅娜女郎的脸,他才激动地跑下去确认:“大娘子?竟是大娘子回来了?”
杏香和丹榴在后边儿拎着几个包袱也跟上来了。
旁的行李倒是可以待会儿归置,但女君给州牧、大公子他们备下的礼可不能丢。
见到门房激动的样子,她们跟着笑:“是呢是呢,就是咱们大娘子带着君侯回来了,你快去通传一声。”
门房连连点头,手上的扫帚都不要了,啪一下丢到一旁的地上,欢天喜地地撒腿就往主君的书房跑去。
半路上碰见正在陪大奶奶遛弯儿的大公子,门房停下脚步,将大娘子带着姑爷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了她们,又急匆匆地继续往书房去。
“绿萼回来了?”
元绛珠眼睛发亮,翁临阳及时按下妻子想要疾走的心:“慢慢走,仔细孩子在你肚子里闹翻了天。”
元绛珠不满:“绿萼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我这个外姓的嫂子都惊喜非常,你怎么看着一点儿也不高兴的样子?”
翁临阳失笑,他怎么可能不高兴。
只是门房口中的‘大娘子和姑爷一同回来’的话让他本能地觉得有些不对劲。
萧持好端端地,会好心到陪绿萼回娘家看看?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他这么想着,眉眼间的凝重之色愈深,口中却道:“我先去迎一迎她们。流香,扶好大奶奶,不许她乱跑乱跳。”
流香连忙上前应是。
摸了摸妻子哀怨的小脸,翁临阳大步往府门的方向走去。
见妹妹俏生生地立在门前,翁临阳脸上下意识露出一个笑,目光扫过一旁的萧持,他脸上笑意不变,几步来到翁绿萼面前,温声道:“怎么在这儿傻站着?还要像小时候那样等着我亲自来接不成?”
翁绿萼眨了眨眼,没说话。
翁临阳和萧持目光交汇,平静地颔首:“这一路劳君侯护送,您若事忙,日后我亲自送绿萼回豫州即可,莫耽误了您的正事。”
萧持眼眸微深,这算什么?把人送到了就要把他一脚踹了?
他没有说话,唇紧紧抿着,看向翁绿萼。
翁临阳也将视线转向翁绿萼:“绿萼最是懂事,定然也不
会想君侯因私延误正事,君侯大可放心。”
被两人这么盯着的翁绿萼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好在此时一阵缓而沉的脚步声传来。
她抬起头,看见翁卓就在不远处,察觉到她的视线,他脚步一顿,就这么看着她。
在她的记忆里,阿耶永远高大、威武,无论发生什么,他脸上沉稳笃定的神情都不会变。
但翁绿萼也见过阿耶无能为力、心力交瘁的样子。
她看着不远处那个鬓染风霜、老态初显的男人,他明明正对着她微笑着,但翁绿萼就是感到一阵难言的心酸。
“阿耶!”
翁卓稳稳地抱住了朝自己飞奔而来的女儿,布满风霜的大手轻轻抚着她的头,低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想说的有很多,但最终也只化为了这一句有些干巴巴的话。
那一瞬间的激动劲儿过去,翁绿萼也不好意思在父亲怀里待太久。
抬起一双泛红的泪眼,她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闷声道:“阿耶憔悴了许多。”
她话说得委婉,翁卓却笑了:“阿耶老了,能看到你现在过得这样好,已经是上苍垂怜。”
那双苍老却仍不掩精光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面前的女儿。
相比于去岁她离开雄州时的清瘦纤细,现在的她显然张开了一些,也长高了,身量高挑匀称,面颊上带着健康的晕红,翁卓看得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绿萼嫁给萧侯,这么看起来,她的婚姻还是顺遂的。
翁绿萼用绢子沾了沾眼角,笑着搂过翁卓的胳膊,一双盈盈动人的眼看向萧持,有些羞赧,但更多地高兴地和他介绍:“夫君,这是我阿耶。”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二人早已见过面,但那时的场面,她想想都还觉得尴尬,索性借着这次机会引着他们用新身份重新相处。
萧持的目光掠过她隐含忐忑的脸庞,对着翁卓微微颔首:“岳父。”
语气虽然冷淡,但好待把晚辈的姿态摆出来了。
那张桀骜面庞上再不见傲慢模样,翁绿萼看着,对着他轻轻眨了眨眼。
像是有两把小扇子簌簌拂过他的心房。
——罢了。只要她高兴。
萧持面无表情地想,他有什么不能做的。
翁卓对着萧持点了点头,唤了声‘君侯’,他拍了拍女儿的手,示意她放开自己:“走吧,你难得归家,先去歇一歇。我叫厨房置办一桌酒席,晚些时候为你和君侯接风洗尘。”
阿耶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平静,翁绿萼隐隐有些失落,但她习惯了听父兄的话,点了点头,走到萧持身边。
翁卓看了女儿一眼,叮嘱儿子照顾好她们,背着手又回了书房。
翁绿萼还来不及为阿耶有些古怪的冷淡态度失落,就看见一抹丽影急匆匆向自己走来。
元绛珠挺着肚子姗姗来迟,看见翁绿萼,她再也耐不住性子,拂开流香扶着自己的手,兴冲冲地往前走了两步。
“绿萼,绿萼,嗳,我好久没见着你了。”
翁绿萼看见嫂嫂,惊喜地连忙迎了几步上前,萧持看着自己又被放开的胳膊,嗤了一声。
这个喜新厌旧的女人!
翁绿萼看着元绛珠圆鼓鼓的肚子,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和她挨得太近。
元绛珠大大咧咧地握过她的手放在肚子上,笑眯眯地问她:“怎么样,手感是不是很像一个瓜?”
翁绿萼浑身僵硬,突然有什么东西,顶了顶她的掌心,她一时惊讶,没忍住小小惊呼了一声。
萧持立刻闪身过来,手扶住她后腰。
元绛珠:……能不能不要用看刺客的眼神看她的肚子。
“这是胎动,孩子在和他姑姑打招呼呢。”元绛珠白了一眼萧持,少见多怪。
但对着翁绿萼,她又很耐心地让她再摸摸:“这孩子平时可懒了,一天都动不了几回。绿萼一摸他,他就动了,可见是喜欢你呢。”
翁绿萼脸上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她小心翼翼地又摸了摸,里面也很给面子地又动了动。
“夫君,他真的会动!”翁绿萼之前鲜少接触怀着身孕的女子,面对胎动觉得新鲜极了,忍不住抬头和萧持分享这份新奇又奇妙的感受。
萧持对别人家的孩子不感兴趣,但看着她高兴的样子,他嗯了一声:“这孩子是个有眼光的。”
翁绿萼嘴角翘得高高的,看着元绛珠沉甸甸的肚子,又觉得她辛苦:“瞧我,一高兴起来就忘了阿嫂受不得累。”
元绛珠摆了摆手,她又不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公主,打小就养得糙,身体好着呢。
“你阿兄知道你可能要回来,日日都叫人去洒扫屋子,又给你换了些新的玩意儿。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翁绿萼笑着看了一眼翁临阳一眼:“我知道阿兄疼我。”
翁临阳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妻子,又看了一眼乖巧可爱的妹妹,没看令人生厌的妹夫,点了点头:“你们一路过来辛苦,君侯也乏了。之后还有时间留给咱们说话呢,珠珠,让绿萼她们先去休息吧。”
珠珠。
这个带着夫妻之间特有的亲昵的小名儿一出来,翁绿萼看见嫂嫂的脸顿时红透了。
她识趣地挽住萧持的胳膊往里走,与兄嫂告别之后,走出一段路,隐隐还能听见元绛珠捶打阿兄的动静。
萧持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庭院周围的布景,又看着她笑得眉眼弯弯的样子,挑眉道:“你很羡慕你阿嫂?”
“夫君为何这么说?”
萧持慢慢悠悠地开口:“你阿兄唤了句她的小名儿而已,你倒好,耳朵红得比她都快。”
元绛珠真名自然不是这个,她排行十七,又不受宠,母亲元德妃发疯自焚死后就被打入了冷宫,由一个年老的宫人抚养长大,其他宫人们都唤她‘十七娘’。
鲜少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叫做胥献音。
老嬷嬷说她来冷宫时,手里紧紧攥着一颗深红色的明珠,仿佛是元德妃留给她的东西,私下里众人都不敢谈及那个绝望自焚的女人,但老嬷嬷不想她忘记亲娘,便给她取了个小名儿,唤作绛珠。
逃出西京皇城之后,她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
用她阿娘的姓,还有老嬷嬷给她取的小名结合在一起,元绛珠,从此之后她就有了新名字。
翁绿萼默默念了两遍‘珠珠’这个名字,想到性情变得日渐稳重可靠的阿兄嘴里吐出这个小名儿,她有些感慨。
“我只是旁观,都替阿兄和阿嫂觉得幸福。”
她语气柔软,显然是真心为兄嫂和睦恩爱而感到幸福。
但萧持就是不喜欢她羡慕别人。
他当即道:“这点儿小事就让你羡慕了?不就是个小名儿,有什么了不起。”顿了顿,他试探着道,“那我之后唤你姁姁?”
绿萼。绿萼。这个名字自然是很美的。
但是她的父兄、他的阿姐,还有王七娘那些杂七杂八的人,都可以这样亲昵地唤他。
萧持就有些不得劲儿。
他将‘姁姁’两个字念得又轻又柔,带着满满的缱绻之意,让翁绿萼又是错愕,又是羞赧。
萧持还在看着她,执着地想要一个回答。
她别过脸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自然随意一点:“随你好了,问我做什么……”
萧持拧了拧她泛红的耳垂,笑道:“好,知道你喜欢我这么唤你了。”
他越想越觉得‘姁姁’这个名字好。
姁,姁然,乐也。姁姁,又是喜悦自得的意思。这么唤她,每叫上一声,就像是在为她加持念
力,期盼她之后的日子都平坦愉快。
翁绿萼又听得他严肃道:“这个名字只有我能叫,你不许让王七娘她们这么唤你。”
语气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