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夫人脸上带出了些不悦之色,刘嬷嬷察言观色,劝道:“许是翁氏女年纪轻,仗着自己是君侯第一个给了名分的女人,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无妨,总归有夫人您在,稍加点拨调教几句,翁氏女总不敢造次。”
从前一直盼着奉谦开窍,能够为萧家开枝散叶,现在人冷不丁地真的开了窍,瑾夫人的心情反倒有些复杂。
“行了,不必叫她过来请安了。累了一路,早些歇息吧。”瑾夫人揉了揉有些酸痛的额心,刘嬷嬷请示该如何安置君侯的妾室,从前没有旧例,她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定主意。
瑾夫人想了想:“东院的芳菲苑还空着,就叫她住到那儿去。”
芳菲苑,景致不错,就是离君侯所住的中衡院有些远。
刘嬷嬷点头,很快出门叫人去收拾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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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得知瑾夫人正在小憩,姑奶奶萧皎又带着一双儿女在城外的大慈寺进香祈福,自从踏进君侯府后一直紧绷着心神的翁绿萼悄悄松了口气。
她现在实在是紧张极了,如果以这种姿态去拜见瑾夫人她们的话,结果简直可以说是预想而知的不美妙。
芳菲苑是一座有些冷清的院落,走上染着翠色青苔的石板路上,她今后的居处缓缓朝她打开了大门,处处都带着一些北地没有的幽雅娴静。
翁绿萼静静地观察着这座院落。
杏香和丹榴看着这座被冷落了许久的小院——连大门上的铜环内圈上积着那么厚一层灰,黄铜门手上还有着残留的水渍痕迹,显然是有人匆匆打扫过,只是没怎么上心。
刘嬷嬷笑着领着她们参观这座两进的小院。
从院门进来,东西厢房前有着稍显冷清的庭院,刘嬷嬷见翁绿萼的视线在那些明显新翻过不久,还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花圃上时,上前笑道:“平州气候温润,春夏更是百花齐齐绽放的好时候。不知道翁娘子喜欢什么样的花,待您住下了,随时遣婢子去花房吩咐一声就是了。府上姑奶奶和愫真小姐都爱花,君侯知道了,特地叫人请来了数位技艺不俗的花匠留在府上,听候主子们的差遣。”
刘嬷嬷生得富态,白胖面皮上仿佛永远带着慈和的笑,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叫翁绿萼在一瞬间想起曾经照顾自己长大的乳母黄姑。
但方才那一番话才落地,翁绿萼就警觉地觉察出了一些微妙的劝诫。刘嬷嬷那话,除了客套,更多是在向她展示萧持对于长姐和外甥女儿的优容与宠爱。
刘嬷嬷在担心什么呢?她不过是为求得雄州平安才来到萧持身边的一个吉祥物,一个物品而已,没有搅乱君侯府安宁生活的本事。
这样想着,翁绿萼对刘嬷嬷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左右我新来府上,对平州的人、事都不熟悉,怕出去给君侯和夫人丢丑,在院子里莳花弄草也是好的。到时候只需麻烦花匠多给我一些花种就是了。”
翁氏女是个聪明人。
三言两语之间,刘嬷嬷已经大致摸清了她的性子,贞和娴静,气韵恬和,瞧着是一位好相处的高门淑女。
只希望她今后能一直如此,真也好,装也好,莫露出什么马脚来给她添麻烦就行。
刘嬷嬷给她留下了两个女使和伺候洒扫的婆子,又客套了几句,便回万合堂向瑾夫人复命去了。
翁绿萼稍稍扬了扬眉,示意杏香和丹榴先不要说话,她温声交代了新来的几人先帮着打扫一番庭院,待安置好了之后她再和她们好好说说话。
刘嬷嬷给的两个女使之一的朝颜率先应声,另一个唤作玳瑁的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跟了声是。
两个粗使婆子听了吩咐就去找除草的东西去了。
见翁绿萼几人进了上房,玳瑁哼了一声:“朝颜,你我从前好歹也是在夫人院子里伺候的,对着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姬妾都这样急迫地卑躬屈膝,你的膝盖是不是太软了些?”
朝颜接过王婆子递过来的扫帚,没有看玳瑁,只道:“我只知道我是这君侯府上的婢子,夫人怎么吩咐我,我就怎么做。”
王婆子和杨婆子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拿着工具往更远些的地方去了,从夫人的万合堂出来的两个小婢闹脾气,她们这些老婆子可不奉陪。
见朝颜不上钩也不买账,玳瑁有些鄙夷地瞪了她一眼,视线往上房飘了飘。
杏香和丹榴进了屋子,丹榴一边去翻包裹里带着的药丸子和香片,一边道:“还好这屋子还算亮堂,裘妈妈从前在南边儿待过,她说南边儿又潮又热,有很多小虫子,婢特地带了许多驱虫的玩意儿,在各个角落都放一些,娘子晚上便能安眠了。”
翁绿萼笑着点了点头,环视屋内,家具陈设应当都是新的,屋子里有着淡淡的漆味儿。
她们带来的行李并不多,略花了些时候就整理好了,杏香和丹榴又勤快地打了水,拧了帕子将各处摆设细细擦干净。
杏香见卧房南窗下有着数十竿翠绿修竹,枝叶扶疏,漏下的光撒进屋里,有一种别致的典雅,她笑道:“这儿好,娘子对着青绿竹影梳妆,便更像是湘妃神女了。”
丹榴也跟着打趣几句。
翁绿萼笑了笑,知道她们是怕她看到此处的冷清凄凉暗自伤怀才故意逗她,她温声道:“收拾好了就叫她们进来吧。”
杏香性子活泼些,欸了一声,忙出去叫人了。
朝颜几人很快进来,依次上前介绍行礼,翁绿萼都分别给了三钱银子当作见面礼。
其他人都高高兴兴地谢恩,玳瑁脸上的神情却不大对,接过丹榴递过去的银子时手故意往后一缩,银子落在地上,她故作惊讶道:“是婢不好,这银角子生得小巧,落在地上也没甚声响。有劳姐姐了。”
丹榴皮笑肉不笑地将银角子递给她,她们初来乍到,是底气不足,却不代表要对她故意作践她们的行为忍气吞声。
她正想出声,就听得翁绿萼道:“我竟不知,平州的银价高到这地步了么?”
声音如珠玉投盘,十分悦耳,连带着她话语中那抹疑惑之意愈发明显。
玳瑁不知道她提银价做什么,别看她刚才威风,也只
是思忖着那翁氏女瞧着仿佛是个没脾气的美貌蠢货,才敢出言试探。
被翁绿萼这样不轻不重地顶回来,她反而有些无措,拿求助的眼神去望朝颜。
朝颜无奈,正想替玳瑁道歉,却见翁绿萼叹声道:“我虽只是初至平州,但今日草草一观,百姓衣着整齐干净,街道繁华整洁,便知君侯治下宽和有道,百姓生活无不欢欣。是以我看着玳瑁姑娘并不把银子放在眼中的模样,有些惊讶。唯有乱世之中,银价居高不下,极易影响民生。如今平洲一片安宁祥和,银价应当没那么虚高才是。玳瑁你是三等女使,每月月银应当是二钱银子,比这三钱银子轻一些。但你却觉得这这三钱银子过于轻巧……”
翁绿萼递来隐隐犀利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玳瑁手足无措地低下头去,紧接着,又强逼着自己抬起头来,努力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正是。”
“问题便出在此处了。”翁绿萼脸上带出些忧虑之色来,“难不成是有心之人见银价高昂,故意混了些铜铁进去充数,才叫你素日领的二钱银子都能重过那足秤足心的三钱银子?兹事体大,我得与夫人提一提。你们靠着自己的本事赚取月银,已很是辛苦,若是领回去的银子有问题,该伤心了。”
翁氏女一席话下来,听得玳瑁脸上青青白白变个不停,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哭声道:“翁娘子恕罪!婢一时错了主意,想和丹榴姐姐开一开玩笑,没想到惹了娘子误会,婢平时领的月银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笑话,管着府上月银分发的可是大管家德叔的亲戚,若这话传到她们耳朵里,她今后只怕是要被排挤死了!遑论还有什么君侯治下银价高昂的话,玳瑁反应过来之后,后背的冷汗都浸湿了小衣,这不就成了她说君侯统治下平州百姓过不上好日子么!
这翁氏女,心机实在深沉。
翁绿萼不是喜欢咄咄逼人的性子,见状叫了她起来,见几个新来的人起码表面都做出了柔顺敬服的样子,笑吟吟地又说了几句话,便打发她们出去。
“娘子方才可真是威风!三言两语就吓得玳瑁脸色都白了。”杏香直呼痛快,拎起茶壶给翁绿萼倒了一杯茶,“娘子喝了润润喉咙。”
翁绿萼接过茶盏喝了一口,汨汨的茶露安抚了有些干燥的喉舌,也定了定她有些过快的心跳。
在陌生的平州,杏香和丹榴是她唯二可以相信之人。
“我现在的心还在跳呢。”翁绿萼实话实说,一张妍丽脸庞上带出些笑,“我拿捏不准,玳瑁那样行事,是不是有人特地指使,想要试一试我的深浅。但无论她是奉命行事,又或是她自己瞧不上我,我都不能软下去。”
吉祥物也是有脾气的,被人一下就踹到泥地里,她可以不要体面,但雄州必须要。
第6章 第六章
杏香和丹榴听了,都很支持,赞道:“正是!咱们不能一来就露了怯相,不然今后日子可难过了。”
主仆几个又说了会儿话,朝颜和玳瑁敲了敲门。
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朝颜一边帮着布菜,一边解释道:“如今府中的大厨房负责各院的吃食,君侯宿在前院,有一个小厨房是专供君侯所用的,只是君侯连年征战在外,用得少,平时都是大厨房开火比较多。夫人和姑奶奶都习惯叫大厨房的菜了,只是愫真小姐肠胃弱些,老夫人怜惜她,特许在她院子里开设了一个小厨房。”
见翁绿萼抬起头,朝颜忍下被那张得天独厚的美貌脸庞冲击下的悸动,道:“现如今老夫人住在万合堂,大姑奶奶住在万合堂旁边的玉泉院。愫真小姐喜静,住在东南角的秋水居,表少爷则是住在西院的观澜院。”
翁绿萼大致明白了,点了点头:“有劳你们了,我用膳时不习惯有人在一旁站着伺候,你们下去用自己的就是。”
朝颜和玳瑁福了福身,转身出去了。
杏香看着桌上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并一个三鲜丸子汤,不算太好,但也过得去了。
她很是殷勤地给翁绿萼夹菜:“赶了那么久的路,吃不好睡不好,娘子瘦了好些,得多吃点儿把身子养回来。到时候君侯回来,您……”
话到嘴边,杏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有些尴尬地望向在一旁皱眉的丹榴。
“我知道,我应该讨君侯的欢心。”这是一个吉祥物的责任,翁绿萼不觉得这有什么可避讳的。
只是陡然说出来,她心里边儿还是有些闷闷的不好过。
杏香后悔自己嘴快,哄着翁绿萼多用了些菜,又殷勤小意地伺候她沐浴,那副狗腿模样直将翁绿萼逗得笑出了声。
“杏香,如今唯有我们三人相互依靠,你们为了我远离故土,我怎么会因为这样的小事生你的气。”翁绿萼握住她的手,一字字道,“我知道我的责任,你放心吧。”
杏香红了眼,点头。
在平州的第一夜,翁绿萼睡得不错。
第二日晨起时,她有些犹豫地看向铜镜里的自己,低声道:“妆扮得素净端正一些,我要去拜见夫人。”
长辈大概都喜欢端庄知礼的吧?
母亲早逝,翁绿萼与女性长辈的相处经验很少,正有些苦恼。
杏香应了声好,细细为她梳头更衣。
留丹榴在芳菲苑中看家,翁绿萼带着杏香和朝颜去了万合堂。
却还是没能见着人。
“实在是不巧。”刘嬷嬷叹了一声,很是可惜的样子,“夫人近来头疾反复,前不久才服了药睡下,婢实在是不敢惊扰。娘子远道而来,该多歇息才是,待夫人醒了,若有传唤,婢会去请娘子的。”
婉拒之中又带着隐隐的警告,翁绿萼也想叹气了,瑾夫人是想让她乖乖待在芳菲苑中不要出来碍眼吗?
真是再好不过了。
客客气气地送走了翁氏女,刘嬷嬷绕过屏风,瑾夫人好端端地坐在罗汉床上把玩玉如意,见她来了,抬起眉,闲适道:“人走了?”
刘嬷嬷点头:“是,瞧着十分恭顺的模样,想她也不敢生出什么怨言。”
瑾夫人倒也不是故意为难一个年轻又才经历巨变的小娘子,只是她一时还没参透儿子收下翁氏女背后的深意,拿捏不准该用什么态度对她,既如此,干脆少见面好了。
瑾夫人又想了想,将手上那柄红珊瑚云蝠灵芝纹如意递给刘嬷嬷:“她初至平州,难免忐忑,给她安枕吧。”
刘嬷嬷笑着接过:“夫人慈心。”
瑾夫人正想小憩一会儿,女使采薇轻手轻脚地掀了挡风的帘子进来,轻声禀报了高夫人递了拜帖过来。
高夫人是范阳卢氏家主的妻子,是卢氏的当家主母。虽说范阳卢氏的主支中不曾有人出仕做官,但出身五姓七望的底气叫高夫人在这样的乱世中仍能有底气保持自己的傲骨和清高。
若是正常妇人间的往来便也罢了,但卢氏家主和高夫人膝下有一女,早先几年便对她暗暗提过愿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但奉谦那孩子无意于此,瑾夫人只能婉拒。若是奉谦一直不松口便罢了,但如今他松了口,纳了翁氏女,到时候高夫人再问起来,瑾夫人倒是不好再用他无心此事的借口搪塞过去了。
瑾夫人不免有些头疼。
“说来这本是我萧家的事儿,外边儿怎么传得这样快?”连翁氏女要入门,也是张翼他们要进城了,才打发一个小兵先到她面前说了此事。
想到这里,瑾夫人难免有些气不顺,但想起奉谦的性子,又不是个能让她捏扁搓圆的面团。自他十三那年瞒着她们去投军开始,她这个阿娘的威信就随着少年人愈发披露的锋芒锐气而减弱了不少。
——儿大不由娘,罢了!
刘嬷嬷知道瑾夫人只是随口抱怨一句,笑着没说话,采薇却惊讶道:“夫人不知道么?翁州牧献女于君侯的事儿如今传得正热闹呢。婢方才去门房招待送来拜帖的人时,都瞧见君侯府前围了好些百姓,怕是都想再看一眼君侯新妇吧。”
瑾夫人的脸色缓缓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