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人走了,一对儿锦衣姐弟才从抄手长廊那边儿走了过来,徐琛行急得蹿进门来,边跑边嚷嚷着:“渴死我了!”
“你这泼猴,慌什么,先来给你舅母请安。”萧皎拽着衣领子将人拎了过来,徐琛行今年九岁,满府上只有他和徐愫真两个孩子,脾气不算跋扈,只是有几分令人头疼的天真。
翁绿萼猜出了来人的身份,见她这样说,连忙摇了摇头:“姑奶奶客气,妾并非……”
她的话被徐琛行口中突然喷出的茶水给打断。
“舅母?”徐琛行在亲娘和姐姐嫌弃的眼神中跳了起来,“舅舅什么时候娶了这么一个天仙大美人?!”
瑾夫人忍不住瞪他一眼。
这死孩子,这话说得怎么好似是奉谦高攀了翁氏女一般!
瑾夫人方才因为翁绿萼言辞得体,没给高夫人借机发挥的机会而升起的欣赏在此刻淡了淡,她摆了摆手:“行了,今儿你也受累了,回去吧。”
翁绿萼却道:“夫人,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
“这株牡丹,若是带回去精心照顾,还能存活。”翁绿萼垂下眼去,“不知夫人可否能允许我将它带回芳菲苑?”
只是要那盆牡丹?
瑾夫人点了头:“行了,去吧。”
心愿得成,翁绿萼觉得浑身都轻快了些,她抱起那盆牡丹,
对着萧皎她们颔首示意过后,和杏香一块儿出了万合堂。
萧皎好整以暇地坐下饮茶,徐愫真收回目光,比了一个手势,徐琛行反应了一下:“阿姐的意思是,爱花的人,都是好人?”
他做了个鬼脸:“阿姐好狡猾!一下就把你、阿娘还有舅母都夸进去了!”
外边儿都传君侯府的姑奶奶和愫真小姐是出了名的爱花,虽说里边儿真心爱花的只有徐愫真一个,但萧持疼她,每年不知有多少花匠卯足了劲儿养花,只为了能献上一盆艳冠群芳的花王,好让萧候亲眷展颜。
瑾夫人关心过两个孩子之后,就打发她们下去休息,萧皎看着她那副模样就知道她在别扭什么,好整以暇地给她倒了杯茶:“阿娘,多喝些太平猴魁,去火。”
瑾夫人瞪了女儿一眼,别过头去:“你阿弟,一朝开窍,就给我惹了这么个麻烦!真不知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姐弟的,一个二个都叫人不省心。”
瑾夫人并不是刚烈如火的性子,从前阿耶刚去世时,从前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为了保下夫君留下的家产已是精疲力竭,他们一家人也受过不少委屈。她心疼幼子,不想再给日日奔波在校场和书院之间的萧持增添压力,许多抱怨的话只对着女儿萧皎说。
萧皎也早已习惯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封信,笑吟吟道:“阿娘看完这封信之后,再骂也不迟。”
瑾夫人狐疑地睨了女儿一眼,接过那封信,看着上边儿潦草中又不失苍虬英气的字,就知道是萧持亲笔所书。
只是她才读到一半,呼吸就开始不平稳起来,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奉谦,这是对翁氏女动了真心不成?”
臭小子,信中竟说他对翁氏女一见倾心,只是怕她愚笨,不能承担起相夫教子的责任,这才将人送回平州,求自己帮他好生调教一番。紧跟着又道,不愿阿娘操劳,只留翁氏女一人在阿娘身边聆听教诲足矣,儿不愿再叫旁的庸脂俗粉叫阿娘教导起来受累。
看着母亲惊疑的脸,萧皎无奈,弟弟能为一个女人做到特地去信给她,已经很叫萧皎惊讶了。
更何况,瑾夫人手中那封信,是萧持特意写的第二封。
那封快马疾送到大慈恩寺中给她的信,里边儿吐露的实情更叫萧皎惊讶。
叫高夫人等外人辗转反侧、心有不乐的传言,竟然是奉谦自个儿传出去的。
萧皎初初得知此事时,很有些纳闷。
毕竟若真是喜欢,直接许她正妻之位就是。何必还要从翁卓献女求和这样的事儿说起?落在别人耳朵里,对翁氏女未免要多几分轻视。
萧持暗骂天下的男人一般黑,表面上为色所迷,收了翁氏女侍奉在侧。背地里又打着让翁氏女当挡箭牌,省得阿娘、蔡先生他们再给他做媒的算盘。
萧皎在唾弃之余,看到翁氏女后,又多了几分看乐子的玩味。
就怕虚情假意的人日后会动真心哪。
联想至近月来传得有声有色的另一桩传闻,萧皎低头一笑,道:“翁氏女好歹出身高门,瞧着也是个明事理、知进退的聪明人。难不成奉谦将那弱柳扶风动辄就会晕倒的李三娘娶回来,阿娘就开心了?”
瑾夫人有些恼怒地抿起唇,眉间折痕更深,叱道:“休将奉谦和那等不知洁身自好的寡妇扯在一块儿!外边儿的人胡说,你怎么也跟着凑起热闹来了。”
萧皎微微耸了耸肩,不再说话。
·
翁绿萼回了芳菲苑,将那盆蔫哒哒的烟笼紫牡丹重新择了个合适的地方种下,杏香她们想要帮她,都被翁绿萼拒绝了。
她现在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谁会传开萧持与她的事儿?
萧持会不会以为是她故意为之,继而心生厌恶,对父兄、雄州多有苛待?
翁绿萼这边儿忧心忡忡,远在百里之外的萧持心情也不大好。
隋州再难啃,不过两轮攻城之后,隋州军败相已露,远不如雄州那块硬骨头难啃。
只是……
张运又神神秘秘地问他:“君侯,听说您与陈绪老儿的寡妇儿媳曾是老相好?”
这个张运,是不是打仗的时候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太久,现在就算装回去了,也不好使了。
大家默默看向君侯。
萧持显然对于张运这般梅开二度的问话有些厌烦。
诚然,他当日收下翁氏女,是有几分鬼迷心窍的成分,但他也绝非好色之徒,打一个地方就收一个女人,那他还有什么英名可言?
为了堵住老军师那张动辄就开始催婚的嘴,也为了平一平自己那颗莫名躁的心,萧持在行军前往隋州的路上,给胞姐萧皎去了两封家书。
既然翁氏女成了他的女人,也理应替他分忧。
希望那些人明白,他如今身边已有了人侍奉,就别再往他面前送女人了!
显然,张运就没有懂得君侯背后的深意。
萧持无奈,斥责几句‘无稽之谈’之后,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还有很多事要做。
攻下隋州之后,为表新主宽和,照例在隋州城中举办了宴会,萧持对这样弄盏传杯、歌舞升平的宴会没什么兴趣,慢慢饮着杯中美酒,一张英俊锋锐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显得有些凶,直至被陈绪打断了思绪。
萧持跟着陈绪走进一间安静的屋子,闻着空气里淡淡的脂粉甜香,他蹙了蹙眉:“陈州牧有何话,不妨直说。”
“哪里敢忝颜听君侯一句‘州牧’?”陈绪看着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赔笑两句,轻轻拍了拍手,萧持便见有一粗使婆子手里抱着一床锦被走了进来。
“君侯——”陈绪一个眼神示意,婆子连忙掀开锦被一角,露出美人染上红意的侧脸,犹抱琵琶半遮面,端的是婉约风情。
萧持见了,却勃然大怒,抽出腰间佩剑,冷锐剑光一闪,美人酡红的脸瞬间惨白一片。
一张上好的黄花梨方桌就这样被生生劈裂。
“我既已有妻,尔等行此下作行径,是意欲离间我与我妻绿萼不成?”
盛怒之下,萧持声音有些高,远处的丝弦之声仿佛停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妻……妻子?
陈绪有些吃惊,翁氏女难道不是以侍妾身份侍奉君侯的么?
但很快他的心思又活络起来。
既然翁氏女一个被当作求和的礼物都能作君侯妻,他的女儿又有何不可?
萧持没心情听陈绪继续说些奉承话,收剑入鞘之后便大步出了屋舍,裹在锦被中的美人一声如怨如诉的‘君侯’也没能叫他步伐放缓一瞬,不过眨眼,那道英武身影就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
陈簪青也是天之娇女,被萧持这样毫不留情地下了脸面,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
陈绪也觉得面上无光,怎么翁卓能做成的事儿,他就不行?
他的女儿也不逊色于别人!
父女俩一个气一个哭,直到一道幽幽女声传来,二人脸上表情一变。
“快将我放下来!”陈簪青低声斥了一句,婆子连忙将她放在了地上,但还是叫李瑶光看见了她从锦被里脱身出来时的窘态。
夜色朦胧,檐下挂着灯笼,借着几分暖光,陈簪青清楚地看见了她的长嫂一双美目中含着的讥讽与怜悯,顿时脸都涨红了。
她向来不喜这个嫂子,长兄陈隆战死,她无意间听闻李瑶光曾与萧持有情的传言之后,对她的厌恶更是达到了顶峰。
呸!多半是这个女人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而放出去的谣言!
李瑶光没兴致和一个失败者闲话家常,只对着陈绪福了一福:“阿翁,儿媳愿助您一臂之力,保下陈氏满门富贵。”
陈绪老眼一眯,难不成,他这儿媳,还真和萧持有过一出旧情?
李瑶光如何布局许诺,暂不提,待她第二日精心打扮过后,正欲求见萧持时,却得到一个消息。
萧持连夜回了平州。
第9章 第九章
远在平州的翁绿萼尚且不知道萧持已踏上了归家的路,她为了昨日高夫人口中的流言之事苦恼了大半夜,翻来覆去也没能想出来背后会是谁授意传出那些流言,一早起来,眼下青影十分明显。
杏香见了吓了一跳,念叨着要去煮个鸡蛋给她滚一滚眼下,但很快她又皱起脸,大厨房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连鸡蛋沫子都不
舍得往芳菲苑的餐食里放,她们现在没有鸡蛋可用。
翁绿萼倒是不怎么在意,反正她也不用出门。
她的确不用出门,有客自动上门来了。
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萧皎和抱着一盆花凄风苦雨的徐愫真,翁绿萼有些惊讶:“姑奶奶,愫真小姐。”
“绿萼。啊,弟妹,我这样唤你,你不介意吧?”看透萧持打算的萧皎望向翁绿萼的眼神中都带上了几分怜惜。
被这样诡异的慈爱眼神注视着的翁绿萼点了点头。
萧皎唇边笑的弧度便扬得更高了一些,她催站在一旁的女儿叫人:“你这孩子,还不快给你小舅母见礼。”
她的态度实在过于和善客气了,翁绿萼既觉得不敢受,又在心底悄悄生出些疑窦来——她并没有什么值得君侯府上的姑奶奶青眼相待的地方。她态度这样好,叫近来受尽冷落的翁绿萼下意识觉得不对劲。
徐愫真将怀里的花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然后对着翁绿萼比划了几个手势,一双黑亮的眼睛殷切地望着她。
翁绿萼只是稍稍惊诧,很快就恢复过来。
杏香只打听出来萧皎四年前与夫君和离,带着一双儿女回了娘家,具体内情却不为人知。现在看来,是小娘子在徐家受了大委屈,萧皎才会毅然选择和离归家。
萧皎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翁绿萼,见她没有因为女儿异于常人的表现而流露出嫌弃之色,那张英气而秀美的脸庞上的笑意深了深,帮着她翻译:“愫真这是在问你‘小舅母,你能不能救一救我的花’?”
徐愫真已经重又将那盆花抱在怀里,见翁绿萼那双澄净清亮的眼睛又望向她,她重重点了点头,将怀里的花往她的方向送了送,眉头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