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岷点头:“我当然知道。”
谢宥捻破了药丸,其他的虽未嗅到,但其中气味浓烈的几味药就是羊宝、仙灵脾、红花、川穹这种壮阳的虎狼之药已能辨别。
给孕妇吃虎狼药,这是什么邪方?
“所以世上真有这种生男胎的药?”崔妩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没有,”周岷深吸了一口气,才接着说道,“我未出生时,我娘就吃了这种药,希望生下一个男胎,后来我就被送去了登州。”
丹花婆婆一听就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登时有些紧张:“你、你、你……”
她根本没想到送去登州的怪胎还有活着回来的机会,还当上了县令。
“不错,我就是从登州死里逃生,回来找你的。”
看来真相已在眼前,谢宥等着她慢慢说下去。
“你既然这么好命,当了县令,还回来干什么?”丹花婆婆暗示珍惜前程,不要再搅和进这种事里来。
看到这个十几年未见的人,周岷艰难克服着那些痛苦的记忆,笑不达眼底:“我不回来,怎么有机会再同您相见呢,登州那么多被折磨死的孩子,也都盼着能再见到您。”
丹花婆婆抖如筛糠,被元瀚卸了下巴。
周岷转身看向谢宥和崔妩:“提举,娘子,这药就是我想给你们看到的东西。”
谢宥问:“这药的功效到底是什么?”
“若怀的是男胎,吃下这个并不会有什么改变,若怀了女胎吃下,那就很有可能生下一个像我一样的怪物。”
“怪物?”
崔妩不明白,她看起来就是个正常人,只是不像男人一样长胡子而已。
“是啊,其实我不该叫周岷,我原本应该叫周敏,我应该是一个女子,”周岷深吸了一口气,将那些前尘旧事娓娓道来,
“我阿娘怀孕时吃了这种药,刚生下来的时候我腿间长了一块儿肉,爹娘都以为我是男孩,对我疼爱有加,就算家中并不富裕,也从未短过我的衣食,听阿娘说我还有一个姐姐,她早在嫁了出去,卖身银成了我手腕上的银镯子,因为我是个儿子。
可其实我就是个不男不女的妖怪,等渐渐长大了,我的胸没有长,底下那块肉也不长,甚至,我还来了月信,我当自己是病了,把这件事告诉阿娘,那时她的脸色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种失望至极的眼神,
后来阿娘带我去找丹花婆婆医治,那一天我从井里被放了下去,被带到这个石洞里来,再也没能回家……”
崔妩默默听着,不敢再打断。
说着说着,周岷凄然一笑:“我喊了一路的阿爹阿娘,到了登州我才知道,我不是一个继承家业的男人,我是一个‘赔钱货’,是那个卖掉自己,换兄弟手上一个镯子的女人。
很多原本生下来该是女孩的,因为她们的阿娘吃了这药,就变成了和我一样的‘男娃’,知道被发现,立刻就失去了家人的喜爱,被卖到了登州,换作几十两银子……”
所以提举夫妻二人并没有猜错,她确实是来了月信的女子,也是可以混过试院检查的男人。
在周岷的讲述中,众人得以窥见当年事情的原貌。
从前的宕村民风彪悍,抢人抢地抢水源,落后愚昧的想法让他们弄出了挖身涂面的杀人习俗,任何一个深山里的贫瘠村子都渴望强壮的劳动力,失去了武力,他们就会失去一切。
所以为了追生男胎,村子里的人可以说是不择手段,若生了女儿,不是溺死就是随意养活,嫁出去得个几两银子的彩礼帮衬她们的兄弟。
后来这位自称“丹花婆婆”的女人就来到了村里,带来了一枚转胎丹,说是吃下之后必生男胎。
起初谁都不信,只有一家连生了七个女孩的人家,在有孕之后毅然决然吃了转胎丹。
十个月之后,那一家真的生出了男娃。
见此情状,人人想求神药,丹花婆婆就在这个村子住了下来,慢慢树立了自己的威望。
结果几年之后,第一个家生下男娃的就找来了,说自己生下的根本不是男娃,而是女娃,丹花婆婆一点也不惊讶,只说:“这事好办,这个孩子你给我,我给你们五十两银子,如何?”
当时嫁一个女儿有五两银子的彩礼已是丰厚,五十两银子够一家人三年的嚼头,谁会不心动,
有了银子,又少了一张吃饭的嘴,没人有不乐意。
于是,生出的女娃岁数到了就交给了丹花婆婆,男孩若发现并非真的男娃,更能卖上不菲的价钱,毕竟本来就是女儿,侥幸生成一个怪样,反倒比原先更挣钱,村子仍旧那么兴旺。
后来自己村中的女娃卖出去还不算,更是到处打听消息,帮着丹花婆婆哄骗别村的孕妇,致使整个春安县都少有女胎出生。
凭着这门生意,就是灾年,宕村也没有人饿过肚子,他们越发崇敬丹花婆婆,将她视之为神仙。
第075章 火起
火把在石壁上爆开油点, 周岷还在说着:
“登州的盐官什么没有见过,寻常男女早就玩腻了,我们这些人过去, 为的就是讨一口怪异猎奇。
他们让我袒露奇怪的身体,眼睛上下看,嘴上一直说着恶心,对待我们更是极尽侮辱,有时候还不够, 他们要亲自上手,给我不够显眼的地方穿个洞, 再拉长一点……
宴席上, 常有受不住的女孩反抗,会被丢去狗圈去,有被玩死的,随便就抬出去了,大官人们上茅厕不出厅堂,让我们四面围住他, 就地解决,再滴水成冰的日子,我们也□□……”
周岷的神
情麻木,眼泪却在叙述中猝不及防地滑落。
真奇怪, 她都已经无所谓了, 为什么还是会哭?
周岷……不,该叫她周敏, 她一句句说着, 像是把自己那副怪异猎奇的身躯打开来,任人品评。
而在登州, 在那些纸醉金迷的酒宴上,她也是那么做的,那些喷洒过来的酒气、那些油腻圆鼓的脸上发出笑声、那些凌乱在身上摸索、指指点点的手的,她像狗一样地爬,给每一桌奉酒,她像被串牛环一样……
崔妩不是性情软弱之人,可听着周敏自陈,看她如同在把自己打碎,她几乎想让她别再说下去。
可这些是经历,也是证词,周敏要申冤,选择说出来,谁也不应阻止。
崔妩背过身去面对着石壁,喉咙像哽了一团棉花,忍耐着如同被拖进周敏记忆里一般的难受。
回忆也让周敏浑身颤抖,她却咬着牙,含着血,把旧日伤口揭开与众人看,说完那些血泪和就的过往,她看向丹花婆婆:“这些,你都知道吗?”
被质问的人不敢说话,也说不出口,元瀚一直在听她说,低着头藏住泛红的眼睛,见老太婆不答话,又用力了一些,她发出几声含糊的求饶。
周敏冷笑了一声,继续说:“后来我就遇到了一个盐官,他玩得更别出心裁,想知道我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脑子还能不能用,就给我良籍让我能读书,我抓住了机会,白日当学子晚上当妓女,但他也只敢让我去考乡试……
幸好啊,没两年他被抄家,我逃了出来,躲着读书,之后就上京赶考……”
她看向谢宥,缓缓跪下:“宕村送出去的怪物不止我一个,我只是运气最好的那个,为了这份运气,我得为他们竭尽全力,提举,我求您!求您一定要将那些畜生抄家!砍头!”
周敏深深伏在地上。
“就算不能,也请您一定不要视若无睹!”
膏粱枉造人世苦,喜怒间百姓兴亡。
冷静如谢宥,也不免动容,说道:“我从来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崔妩不知道周敏怎么能说出自己运气好这句话,她分明是最不幸的人。
松开深陷掌心的手,她上前一步:“也算我一份吧。”
谢宥看了妻子一眼,上前扶起了周敏:“放心吧,我们夫妻定不负你重托。”
早在周敏称呼“提举”时,丹花婆婆的冷汗打湿了衣衫。
竟然真是提举来了!
这样查盐,怕是不妙。
现下谁的命都打紧,要紧的是石室里那些账册。
丹花婆婆无视元瀚的压制,使劲扭晃着身子,从身上滚下一枚黑丸,用身体捻开,立时散出不少黑烟。
谢宥等人担心烟雾有无毒,都掩住了口鼻,给了丹花婆婆机会,她一拳打了元瀚的眼睛,然后像黄鼠狼一样窜进了烟里。
“长风——”
周敏一声呼唤,黑漆漆的山洞里传出一声鹰啸,好似神鹰现世,直飞入烟雾之中,将烟击散,又飞入了漆黑的石洞更深处。
鹰啸声在山洞里回响,为他们指明了黑暗中丹花婆婆逃窜的方向。
谢宥追得很快,他无视脚下未明的路况,以无人能及的速度在山洞里穿行,鹰啸声一直在前面,甚至踢到了丹花婆婆丢下的拐杖。
崔妩也跟上了,但山洞岔路很多地势起伏不平,她扶着的洞壁,深一脚浅一脚,速度就慢了许多。
她没往前走多久,谢宥就出来了,手里提着人。
存放账册的石室并未着火,丹花婆婆倒了火油,火折子还没吹着就已经被谢宥拿住,也多亏了她,让他发现这么多的铁证。
鹰在洞顶翱翔一圈,落在周敏的肩上。
“这是你养的鹰?好厉害!”崔妩有点羡慕。
周敏摸摸老鹰的头,从竹筒中倒出碎肉喂它,“这是我幼时喂养过的一只野鹰,喂了三五年,这么多年我又回到春安县,它原来一直记得我,我就将它带在身边。”
禽兽喂养三五年都会生出感情,她的父母却在知道她不是男娃之后,狠心将她买到那种不见天日的地方。
人有时候真是禽兽都不如。
“真好,来日我也养那么一只!”崔妩将一块擦眼泪的帕子给她。
似乎是要刻意要忘掉先前伤感的气氛,周敏将老鹰往前举了举,让崔妩摸了摸脑袋。
转头看石室里的账册被收拾出来,摆在了谢宥面前。
周敏走过来,从怀中掏出了那本小册子,“这些是丹花婆婆卖到登州的女孩名册,还活着的都记在上面了,但……这也是两年前的名册了,怕是还有不少死于非命,她们分散在各府,上面还有我旧日奴契,想来提举会用得上。”
谢宥接过册子,道:“多谢你。”
“交代了这些,我怕是也活不了了。”周敏没有惧怕,反而带着眼泪在笑。
崔妩正要说话,谢宥已经开口:“功名是自己考的,又交代了这些事情,在刘彦案上算是将功抵过,本官会保你。”
“多谢提举恩典。”
周敏磕了一个头,爬起身来,一个人带着一只鹰就这么往回走。
她就这么走了吗?崔妩望着她的背影,听到她细细地感叹一声:“雨停了,今晚月亮真好啊。”
周敏的背影在山道上伶仃,渐渐被黑暗吞噬。
“她是去找晋丑了吧?”崔妩道。
谢宥也这么认为,眼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办:“如今与案的人都在这儿了,只待问完他们的口供,再将村里那些捉拿,这不是一个人一时犯的案子,而是持续几十年,所费时日定然不短,定刑必要清楚,不能放过任何一个为恶之人。”
“嗯。”
四壁的火把被点燃,山洞比寻常屋子还光亮几分,嫌犯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藏不住,只是火油的气味刺鼻。
崔妩对问供没什么兴趣,就在山洞外透气,夜风扑凉了脸,她吸了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