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妩收起打量,不答她,反而笑着问:“怎么不见谢叔叔同您一起来?”
“我家官人公事繁忙,年关将至……杂事诸多,何况这样的场合他怎么露面……”
等等,她称呼司使为谢叔叔?
蓉娘子还认出了这就是方才在街市上拦停自己马车的声音。
手指抠上椅臂,她心里有些慌。
这个人莫不是见过真正的司使娘子?
怎么办!她会不会揭穿自己!
不行,她得稳住,认识又如何,她拿不出证据来,只要自己先发制人,说她是假的就没事了。
总归她是监察御史带来的,谁敢质疑!
而且她们做这个局时御史就说了,司使夫人已经回京城去了,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更不会知会江南这边。
只有这人是个异数,解决了就没事了。
蓉娘子安慰自己,逐渐恢复镇定。
府尹娘子将她的小动作看在眼里,愈发觉得“王家娘子”所言不假。
“你是谁?”蓉娘子问她。
崔妩仍旧笑着:“三婶婶,你不记得我了?”
茶室外的动静热闹,原来是娟儿和一众盐官娘子们也回来了,热闹蔓延进茶室,娘子们各自寻座入席,此刻宴席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娟儿两袖里藏了厚厚的银票,手上还捧了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这一趟赚得还真是可观,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油水这么大的差事了。
接下来只需计划悄悄离开就万事大吉了。
走到蓉娘子身边时,她也看到不久之前在街面上骑马拦路的女子。
娟儿心里打了个突,意识到娘子要遇到麻烦了。
蓉娘子见她回来,立刻有了底气,冷声道:“我没见过你怎么记得,你是什么人,莫不是来此坑蒙拐骗的?”
“怎么会没见过,我是王家外侄女,旧日王谢两家交好,两家宴会上,咱们经常见的。”
听到这句,蓉娘子掐紧了帕子。
她既然常和司使娘子见过,不就笃定了她不是真货?
这无疑是冲着揭穿她来的。
娟儿先前还说这是个江湖女子,绝不会有人见过,怎么可巧就遇见这么个人。
真是害死她了!
事到如今,蓉娘子只得强撑:“胡说些什么,我从未见过你,王家也没什么外侄女会跑到滁州来,来人啊!把这口出狂言之辈赶出去。”
娟儿也帮腔:“就是,奴婢伺候娘子多年,大大小小的宴席走过不少,从没见过你这号人,方才你就在外头寻衅,现在更是对司使娘子不敬,护卫呢!赶紧把人拖出去!”
这头的争执自然吸引了各家娘子们注目。
府尹娘子不是笨蛋,看到二人已有跳脚的迹象,猜测其中定然有猫腻。
她需要再确定一些,便给崔妩继续说下
去的机会,抬手压下护卫,说道:“好好的寿辰怎好喊打喊杀的,这位远来是客,司使娘子更是贵客,且饶我个面子,大家一起坐下开席吧。”
娟儿甚至不给府尹娘子面子:“好好的寿辰就容得她在这里胡说八道?”
蓉娘子只想赶紧解决了这不速之客:“她一个人出现在此,一个仆从也没有,可见根本不是节度使家的娘子,你们立刻把这骗子抓出去,万事由我担着!”
府尹娘子道,她不是真王家娘子,你只怕也不是真司使娘子吧。
崔妩则老神在在:“如何是胡说,王谢两家虽和离了,但情分还在,我伯伯可是两军节度使,你们要丢我出去,可得掂量一下自己够不够分量。”
她的神情太过坦荡,话也成功让那些护卫止住了脚步。
双方僵持之下,府尹娘子还在当和事佬:“都是贵客,妾人微言轻,是哪家都开罪不起的,二位且坐,有什么误会好好说开就是。”
蓉娘子和娟儿对视了一眼,重新坐下。
下首的崔妩似是消停了,还斟起酒来。
娟儿在蓉娘子耳边道:“咱们如今已拿到银票,不必久留,待会儿你佯装被她激怒,愤而离席就是。”
蓉娘子点了点头。
这还用佯装,从一见到这个王娘子起,她就觉得被此人冒犯了。
既然银钱骗到手,找个借口离开这府尹宅子就是,不过这之后,她也不再是什么司使娘子,再无人追捧了,那些诗词也似北风吹落叶,散落无人知。
这段时间真是短得令她扼腕。
“我听闻三婶婶在登州时,就是官兵地痞围院也不惧,怎么到江南反而怕起来,不随谢叔叔巡盐去了?”
崔妩一开口,就有几十双耳朵在听着。
这些娘子也不是蠢人,大家都嗅出了里边的猫腻。
几百万两银子送出去买平安,她们才后知后觉,似乎有些草率了……
蓉娘子道:“我是不怕,不过官人心疼,这次说什么也不愿我再犯险,更不想长久分别,才让李御史送我来滁州。”
她提起谢宥时,脸上刻意荡漾起甜蜜。
听别的女子炫耀夫君有多疼爱她,崔妩沉下了面色。
指尖在杯沿轻抚,崔妩道:“原来如此,不过三婶婶当真不记得我了,咱们上一次见面你还记得吗?”
蓉娘子敷衍道:“我离京已有两三个月,记不清了。我倒要问问你,你说你是王家的外侄女儿,有什么证据吗?”
“王家的侄女儿不是官不是爵,要什么证据?现在去西北请我伯伯都得一个多月呢,
倒是三婶婶,你说你是司使娘子、凤阳郡君,可有什么证据,你那告身法物何在?”
娟儿站前一步:“凭你也配看娘子的告身!”
“别人怕司使娘子这个身份不敢问,可我不怕,我自然问得,我问你,那封郡君的遍地销金龙五色罗纸何在?”
“你……谁会随身携带那些!”
“这些东西恰是该随身带着的,你们是一点规矩都不懂吗?”
“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你少在这里瞎说。”
娟儿常年行骗,还算冷静。
“对,是我杜撰,我就是想看看那销金龙五色罗纸是什么样的而已,那东西确实不用随身带着。”
“哼——你哪里配看!”
娟儿掷地有声,就是要所有人都听见,这家伙在骗人。
崔妩看向蓉娘子:“三婶婶,我真不配看呀?”
蓉娘子冷冰冰地说:“我不是你三婶婶,那告身若府尹娘子想看,我自会私下给她验看,轮不到你在这儿辱我名声!你确实不配。”
她这话说得极有水准,明面上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有告身,到了私下,府尹娘子还真敢问她要吗?
“你要给她看什么,那销金龙五色罗纸吗,你哪来那张纸?”
“自然是官家赐……”
蓉娘子张了张嘴,忽然发现她的话有两个坑。
她发现了,崔妩莞尔一笑:“是了,官家怎么会赐你销金龙呢,那是公主娘娘们才得授的,凤阳郡君受赐的是销金团窠花五色罗纸,当初我认错了,还是谢家三婶婶纠正我的,让我万万不能弄错了,
这位……滁州冒出来的三婶婶,你怎么说官家赐了你销金龙呢?”
此话一出,周遭都在窃窃私语,蓉娘子万万想不到会栽在这里。
娟儿说道:“这……也是没有的事,你胡乱说什么?”
“这可不是没有的事,这是记在礼部典籍上的,官家封凤阳郡君那一日的邸报上也有记载,让府上大娘子找出来一看便知了,为何你这位亲自捧过告身的人,会不知道呢?”
“都说了,我不记得这些琐事,而且你故意坑我,我根本没注意你问的什么!”
四周怀疑的眼神看过来,让蓉娘子如坐针毡,她打算照娟儿说的,愤而离场。
就在起身打算说话时,被崔妩先夺过话头戳破了她的心思:“不要急着跑嘛,我再帮你回忆回忆,贵妃娘娘请您上琼楼时,我也在呢,您当真不记得我了?”
李御史让蓉娘子假扮司使娘子时,就和她细细交代过诸多细节,其中司使娘子与贵妃交好,贵妃常宣她面见,蓉娘子早记在了心里。
可她已有些气短:“宴上人那么多,我如何记得你……”
“记不记得也不打紧,当夜贵妃娘娘赐了您斗群芳百宝玉冠,瞧着让人羡慕,我当时坐得远没看清,三婶婶这趟出来可带了,让我长长眼?”
“那东西贵重,我不放在家中,带它做什么?”
“真没带那顶斗群芳百宝玉冠?”崔妩眯着眼睛暗示道。
蓉娘子这次听出她在挖坑,立刻改口:“贵妃娘娘所赐根本不是斗群芳百宝玉冠,你乱说些什么?”
说完,她为自己的反将一军得意,偷偷瞧那些官家娘子们的眼神。
崔妩追问:“那是什么冠?”
“是——我收的冠子,与你有何关系,大娘子,你这是什么意思?”蓉娘子将矛头调转,对着府尹娘子开呛,“府上就是这么待客的?怎么纵得人如此无礼,句句对我不敬!”
府尹娘子闭着眼睛老神在在。
她在自省,这司使娘子的身份居然这么经不起试探,她怎么就被骗了呢?
崔妩怪道:“问一顶冠子是无礼,你在别人府上,句句要抓人出去就不是无礼,刁钻刻薄别家丫头就不是?”
蓉娘子面色涨个通红:“我、我那是给她立立规矩?”
“你连教养二字都不会,懂几个规矩?”
这人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崔妩还在说:“怎么,不会连个冠子都答不出来,借机发脾气想带着银子跑啊,跑出滁州就没事了?”
一听说她要跑,那些给了银子的娘子们都警惕了起来。
被戳破心思,蓉娘子涨红了脸,想悄悄撤走的娟儿站定脚步,帮腔道:“是,是百宝璎珞珍珠冠,娘子得赐的珠宝这么多,哪里件件记得,都是奴婢帮着记的。”
反正她只要说个名目就行,那冠子在京城谢家放着,谁会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