兹事体大,他先屏退左右,才道:“虽不知谢宥身死的底细,但谢宥手下已把消息传来,漆云寨显然是有造反的念头,今朝又递降表,是什么意思,这表为何会是你呈上来的?”
这也是赵琰摸不清漆云寨用心的原因,有功自然要赏,但他不想赏赐一群狼子野心之辈。
崔妩这一趟,就是解他疑惑来了。
“漆云寨确实如天下所有的寨子一样有称王的野心,还想趁西北局势动荡起兵造反割据江南,至于我会递降表,因为漆云寨寨主是我爹。”
“你说什么!”赵琰陡然抬高的声音让他具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
她爹,那不就是娘娘的——
这么一想,赵琰对那没见过面的漆云寨方镇山前所未有地厌恶起来。
崔妩面不改色,有些事该坦白就坦白,早晚瞒不住,此事的难点就是让赵琰接纳方镇山。
不过若赵琰在乎荣太后,在乎她,至少不会杀了方镇山,至少不是光明正大地杀。
“臣妇原本要从登州归京,无意碰巧得知了我爹的计划,才匆匆赶去江南,想要在阿宥发现之前劝他歇下心思,大家各自安好便罢,谁知王靖北竟然造反,还引起西北动荡,一切都乱了。”
赵琰拧起眉毛:“我凭什么要相信漆云寨?”
“就凭漆云寨原本可以趁乱割据江南,却甘受朝廷驱遣,若他们有二心,不可能会去西北,也不会归还这一千万两白银,这是让王靖北都不惜背叛朝廷沾手的银子,足见方镇山的诚意,
陛下,臣妇只问,他倾尽所有去西北抗击外敌,归还赃银,哪一件会如何动摇陛下的皇位?”
赵琰很激动:“你都这么说了,方镇山难道什么都不图,扭脸帮我出人出力,为什么?”
“因为他蠢!”
崔妩心中告罪,实在没办法,她要把他毫无威胁是个蠢人的形象立在赵琰心里。
“他蠢在哪里?”
“因为他蠢,才会利欲熏心,王靖北要他去抢银子他就去抢,原本漆云寨偏安一隅,朝廷不会太在意,这一千万两银子一抢,朝廷早晚要抄了漆云寨!
蠢在看到朝廷处置了王靖北,西北一乱,他就想造反,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我这阵子急得嘴角起泡,就为了跟他说清楚,他就算能占据江南一时,占不了一辈子!”
崔妩慷慨陈词:“蠢在我是他唯一的女儿,没有儿子,江山打下来也继承不下去,臣妇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在江南的风头只能是昙花一现,他才恍然大悟,想要亡羊补牢。而且这次征战西北,他还受了伤,心气已失,只能托我与陛下乞怜,留他一条老命。”
赵琰冷笑:“你倒是体恤你爹!”
“若只为他,我劝他放弃造反,留在江南养老就是了。”
“那还有什么?”
“是因为你,陛下。”
赵琰怔怔:“我?”
崔妩直直看入他的眼睛:“就算不通书信,我心里也记挂着你,知道你登上皇位就遇到这么大的事,一定吃睡都不好,才更要为你解忧。”
“方镇山差点要打死我……”崔妩连自己也没放过,捋去袖子展出伤痕,细瘦白皙的手臂上是结痂的伤疤。
“他说我在靖朝当公主,和在江南当公主是一样,再不济当个土匪也富贵自在,为什么不安心留在江南?可我不能眼睁睁看你的江山动荡,更害怕你和阿娘会被北疆兵马包围,失去性命,就算能和谈,将来也会成为你的心病,我不忍心看见!
知道方镇山的计划之后,我以死相逼让父亲接受朝廷招安,支援西北,陛下,我是他唯一的女儿,请看在我父亲亡羊补牢的份上,请宽恕他的罪过吧!”
崔妩深伏在地上。
座上的人久久没有说话,闹得崔妩心里七上八下的,抬起头悄悄看去。
他手攥成拳用力压在御案上,声音还是有些不稳:“你是为了我,才走的这一趟?”
有戏!
崔妩动情说道:“自从知道你是我弟弟,我其实很难受,也怨恨自己和你的命运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我从小孤苦,一个人长大,你却有阿爹阿娘陪伴疼爱,可我又有点高兴,自己和你比朋友更亲近,我们不是白相识一场……”
她说的这些何尝不是赵琰的心路历程。
崔妩直起身,道:“琰哥儿,你或许不肯认我——”
“不是!”
赵琰已经离开王座,扑进了她的怀里。
“你应该早点回来!我一直在等着你!”
这一段日子赵琰惶惶不可终日,他才十三岁就要扛起江山,纵然娘娘时常宽慰他,实在不行和谈就是,但此举虽保江山,实在辱国,他骄傲一辈子,不想低头!
上一次这么绝望,还是和崔妩狂奔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山里逃命的时候,那几乎是一条绝路,偏偏她带他找到了生机。
兜兜转转,这次还是阿姐来救他。
“我没有不想认你,你被封了公主,我……其实很高兴!”赵琰要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突然被赵琰抱住,崔妩强忍着才没去扯他的手。
又听他说这几句,更清楚自己回季梁是赌对了。
手抬起又停在半空,而后轻轻落在他背上:“对不起,是我来迟了。”
原来龙袍是这个手感,真让赵琰捡着了……
赵琰还记挂着一个疑问:“我们被劫那日遇到的那几个人不就是漆云寨的,那时候你带我逃走,是不是演的一出戏?”
他很在乎这个。
崔妩摇摇头:“我十几年不在寨中,除了阿爹,哪里认识漆云寨其他人,那几个人只是小喽啰,我们不可能见过面。”
这说法十分合理,赵琰前思后想,确实没有可疑之处,这才安下心来。
姐姐他自然是要留下的,至于那个方镇山……他最好死在西北,成为填他江山的骨骸,若是侥幸留命回来,自己招安了他,不愁以后找不到机会为难。
“琰儿。”
二人看向殿门口,原来是荣太后来了。
看到崔妩,她眼神放光,面泛喜色:“融儿,你也回来了!”
“娘娘。”崔妩向荣太后行礼。
“回来就好,传旨的小黄门说找不到你,我还担心,后来谢宥又出了事,我更担心你在江南不安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荣太后知道她要回来,只是不想她会直接进宫。
崔妩跪下:“娘娘在宫中被废太子所害,臣妇还以为是计划……未尝关心您半句,还劳您挂念,臣妇着实不配领受。”
“那事……我没事的,你原想得也不错,不必在意这些,”荣太后将她扶起,“快和我说说,咱们靖国皇帝在哭什么鼻子呢?”
赵琰面皮一红,道:“她是回来给漆云寨递降表的。”
降表?荣太后不解地看向崔妩。
崔妩偷瞧了赵琰一眼,将前因后果又说了一遍,道:“我生父方镇山就是漆云寨的土匪,这件事我该早点告诉娘娘的。”
说完小心观察着荣太后的面色。
人说男人喜欢哪个女人才会连带喜欢她的孩子,这说法放在女人身上也行得通,荣太后既然挂心她,找了她这么多年,当初她和方镇山的感情应该不错。
惊闻她爹还活着,荣太后愣住,微张的嘴久久没有合上。
“你是说,你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谁,他还活着?”
“是,我知道他是个土匪,便不想待在漆云寨,这才成了崔家的女儿,嫁到了谢家。”
“这真是!真是……”荣太后不知道说什么了,不意间碰到赵琰的眼神,改口道:“当年的事,说起来是我对不起他,我与他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夫妻,可那时生了怨怼,是我抛弃了你爹,被……跟先帝回了京城,你和你爹都没错。”
崔妩听出她是要解释给赵琰听。
赵琰这才知道原来人家才是正经夫妻,是先帝抢了人,理亏在先,让人妻离子散,此刻恨倒消磨了些,心中又酸又苦又火辣辣的,滋味复杂。
“总归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点子感情早消磨干净了,如今的身份……你不用与他说我的存在,我也不见他,彼此只当不认识。”荣太后说着还去牵儿子的手,让他安心。
赵琰勉强笑了笑。
“只是,你既封了公主,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女儿,在外头就不能是方镇山的女儿了。”
崔妩当然知道,但为了让赵琰愧疚更深,她咬唇格外挣扎,一副不想不认亲爹的样子。
荣太后显得有些无情:“孩子,你既成了公主,自当维护皇室脸面,他想被招安,也该懂规矩,私下略见几面罢了,平日里该亲近在一处的家人是我和琰儿,琰儿,你说是不是?”
“啊……哦!是!”
夺了人妻子,又不让人女儿认爹,赵琰心中愧疚更深,只能宽慰她:“姐姐你放心吧,我不会追究旧事,回了季梁,万事你只管安心。”
“臣妇多谢陛下。”
话终于说完了,崔妩正想松一口气,偏偏赵琰又想起一件事来:“崔家大娘子死,方镇山那时候就出现在季梁了吗?”
彼时赵琰还特意跑去一趟,想要把漆云寨的宵小抓住。
方镇山三个字确实让他耿耿于怀。
崔妩倒把这件事给忘了,果然人不能作妖太多。
崔妩脑子转得多快,说得半真半假:“当时根本没有漆云寨,只是我为了杀人脱罪,才谎称人是漆云寨的人杀的。”
“你为何杀人?”
“为了我的养母,她二十年前被刘选抛弃,十几年前崔信娘找人害死了她,致我成了孤儿流浪……”
崔妩又将自己的身世和崔信娘的仇怨交代了一遭,噙着眼泪道:“我才出生就被人偷走,丢在墙根下,若不是养母捡到就冻死了,才养我不足十岁,养母就遭了毒手,为了找机会报仇,我才去了崔家。”
荣太后心疼坏了,这孩子是吃了多少苦才长那么大。
她有什么错,都是崔家人害的!
赵琰恨声道:“如此倒是便宜他们了。”
“好孩子,苦了你了,这些话你怎么早不同我们说,快别哭,娘在这儿呢,以后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去!”
荣太后想抱女儿,又有些不好意思,只紧紧拉着她的手。
崔妩还想交代谢宥的事,不过一下要他们宽恕太多未免不好,等谢家的人找上门再说吧。
眼下最要紧的,是讨得的荣太后和赵琰的信任。
“仇已经报了,养母在天之灵一定得到了安息,我别无所求,请陛下降罪。”
荣太后先抢过话:“降什么罪,你说服他们去抗击北疆兵马,是有功之臣,朝堂上那些文臣还想和谈,他们不及你半分。”
方镇山造反之事算是糊弄过去了,赵琰受了降表,崔妩心中大定,荣太后看在眼里,于此事上一句也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