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还没说几句,枫红踩着忙乱的步子跑进水榭,连通传都忘了,“娘子,官家在紫宸殿……”
他在紫宸殿有什么稀奇。
“他在紫宸殿上接见了度支司使,谢家三郎君,谢宥!”
“嗡——”
茶盏跌在地毯上,无声滚落开。
—
谢宥和谢溥走在宫道上,雨丝将尘埃洗净,淡青天色下琉璃瓦都清冷了几分,石板铺就的宫道光滑湿亮,长靴才在上面,留下一个印子又慢慢淡去。
父子二人一问一答之间,对眼前朝局已有了解。
“你回来了,为父也没什么需要担心的,谨记旧日教训,往后别犯同一个错误。”
谢溥知道谢宥性命垂危的缘由,只是皇帝已经原谅了漆云寨,他不能再破坏眼前的局面。
漆云寨归顺是好事,但其中歹心仍要拔除。
谢宥“儿子知道了。”
说话间走到宫道尽头,远远见着一个穿着美人祭衣裙的女子等着,在雨中的格外清寂。
“卫阳公主的消息倒是快。”
谢溥看向身侧,“儿子,家中如今的指望唯你而已。”
“是。”
从得知他回来的消息,崔妩一直在等着,连伞也不打,雨丝渐渐把发丝染湿,贴在额角。
等待的时候,她问了无数次:“真的是他吗?”
“真是谢家三郎?”
再等了无数个肯定之后,崔妩踮着脚,竭力想把长街望尽。
终于,雨幕里出现了一个人走了出来,绛紫大袖袍,一如旧日长身玉立,步履沉稳从容,似远山被雾气环绕,似长风将海市蜃楼吹到她面前,看得崔妩眼眶渐渐泛红。
心跳应声加快,崔妩想跑过去确定是不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脸上似笑似哭,她现在一定很丑。
她打理好自己一塌糊涂的情绪,那个人已经走近,却似没看到她,一意要走出宫门。
“阿宥,真的是你!”
她贪婪地将他的脸一寸寸扫过,半年了……她以为余生都不能再看见这张脸。
“你还活着……”这一声像呜咽。
崔妩伸出手,想要摸摸他的脸,确定他真的就站在眼前,不是她的梦。
在手将要碰到他的脸时,谢宥退开一步,拱手行礼:“微臣度支司使谢宥,见过卫阳公主殿下。”
第109章 说开
卫阳公主殿下……
谢宥喊她公主殿下, 崔妩将泪意擦掉,才看清了他的神情。
官帽之下的谢宥修眉明眸,肤若寒玉唇似桃瓣, 浑然像个瓷人,可也跟瓷人一样,没有一丝波澜。
若说有,似因被一个陌生的人拦住,眉间微蹙看起来有些不耐。
他从不会对自己这样, 眼前的谢宥陌生得可怕。
“你……”崔妩忍了一会儿情绪,问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娘子。”
“父母已做主我与公主和离, 那份和离书下官看过了。”
解怨释结, 各有前程。
写得很好。
崔妩愣愣,“你在生气这件事?”
“和离很好,下官并不生气。”
她不明白了,眼前的谢宥既然并没有失忆,那为什么对她是如此态度。
就算不明白她的用心,也该是生气, 愤恨。
为什么连这点也没有。
“下官还有公务,少陪了。”
谢宥点头算是道别,而后错身越过了她。
雨丝不知何时下成了大雨,打在地上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崔妩挽起的发浸满了水, 垂落下来,那霁红色衣裙斑驳, 真成了美人祭。
“娘子, 雨变大了,咱们先回去吧。”妙青来拉她的手。
崔妩在那发怔, 有人来拉她,呆呆就跟着走了。
—
掌灯时分。
公主府前门大街。
时雨才歇,刚收到消息的晋丑匆匆骑马回来,才下了马,在侧门上还看到一个身穿官袍的人在那等着。
崔珌也看向来人,是个白衣秀士。
这还是二人头一次见面,彼此看了一眼,暗暗揣测身份。
“在下晋丑,敢问兄台名姓?”
“崔珌。”
二人互通了姓名,各自不再说话,晋丑对门房道:“晋丑请见卫阳公主。”
“你也是来找公主的?”
还在晚上来。
“是。”
来公主府自然是找公主的,晋丑点头,而后没再说话。
再等门房传话的间隙,两个人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平日能言善道的人没一个开口,莫名的氛围在彼此之间流转。
枫红从府里探出头来,说道:“公主不在府上,你们回去吧。”
“她在哪里?”二人异口同声。
—
崔妩在藻园里。
就算妙青不愿意,她还是逼她带着自己偷偷溜了进来。
就算妙青求她先回府将湿衣服换了,她也置若罔闻,不跟谢宥把事情说明白,她不可能甘心。
此刻她坐在旧日梳妆的妆台前,连灯都没点,黄铜镜子只能照见一片漆黑。
屋子还是旧日的陈设,除此之外就是久无人住的灰尘气息,她没回来过,谢宥想来也再未踏足此处。
坐在这屋子里,很多在这半年来被她刻意淡忘掉的记忆浮上心头。
这间屋子承载了她和阿宥最亲密的记忆,可现在,他们都还在,这屋子再掌灯时,照见的再不是一对彼此恩爱的旧人。
从没有哪一刻,她对物是人非有如此深的触动。
云氏固然刁钻,但崔妩也多的是对付的办法,于她而言,谢家唯一值得惦记的只有谢宥。
他这个人没了倒还干净,偏偏谢宥还活着,在这雨天像从她梦里走出来。
雨,带走了她的阿娘,又把她的谢宥送了回来。
那些事关他的记忆就像浸了水,变得厚重,难以支撑地要压垮她,将她拖在原地,无法再轻松地向前走远。
窗户正对的园子,崔妩不知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她听到有人在喊“三郎君”,不久,有人从月门走了进来。
崔妩默默看他从窗前走过,视线追着,没有出声。
他就这么走进了漆黑的屋子,随从也不跟上来点灯。
谢宥足够熟悉屋子的格局,很快,他察觉到了屋子里有呼吸声,站住步子。
“何人在此?”紧接着是拔剑的声音。
“你进屋怎么也不点灯?”崔妩问。
听到是她的声音,那个高大的人影沉默了好久,声如寒冰:“是谁带公主进来的?”
“我自己走进来的,想看看旧日与你住过的地方,你不住这间屋子了吗?”
不然下人们也不会任这里黑着,不知道跟进来点灯。
他没有答话,只道:“若有东西遗漏,请公主令人传话就是,谢府自会遣人奉还。”
乌
云散了一阵,寒月入窗,崔妩看到他的脸不带一丝生气,疏离得她像这屋里突兀出现的摆件,多余、烦人。
崔妩静静地面对谢宥这份冷漠,原来别的女子面对他时,是这样极端憋闷的感觉。
“公主轻便。”
说完,谢宥转身踏上长廊往玉徵庭去。
崔妩跟了出去,谁也不说话,两个人好像回到从前,晚饭后在园子里闲庭信步。
不过一切只是假象,谢宥不会像从前一样拉着一个个指腹揉过她的手,不会在人后把她背起来绕整个院子一圈,他只会拧着眉:“公主,下官让人送您回去。”
崔妩伸手去拉他,被他拂开了袖子。
挥开时,她眼睛眨得像惊跳开的鹿,“你什么都记得,为何待我这样,你恨我?”
“公主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