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下边看得明白一些,赈灾运粮牵涉官员颇多,便宜好处私下就占完了,会被推到前面担罪待斩的,就是那个既没占便宜,也真想救人的。”
这话谢宥也说了,但从荣太后口中说出,赵琰才听进去:“就算如此,他也不该如此落我面子,当我是什么无知小儿吗?”
“谢司使修心不修口,官家多敲打些,他就知道分寸了。”
崔妩在一旁默默喝茶不吱声。
谢宥这样子撩虎须,不会还不用自己出手就倒下了吧?
赵琰长得像荣太后,却出落个先帝一样的性子,是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人物,喜欢的人犯了错,讨厌的人即使没犯错,也会找由头贬低远离。
而且政令下达总是简单粗暴了些,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让命令出现收效,甚至有点不顾一切。
开辟南面官道时,便于驻军和运送辎重,百姓也能用上,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可惜经过某处时,被几个村的百姓联手抵抗,因为路过的地方会截断他们的水源,几村的人无以为继。
得知消息的赵琰不顾老臣的劝阻,让武将扣拿了几村百姓,结果村中老弱妇孺堵在官道上,逼官兵放人,武将却受命绝不相让。
这一次冲突严重,加之修路的石头滚落,杀死的砸死的百姓几十
人,还多是妇孺孩子。
原本该好好商议补偿或改道,在皇帝强硬的命令下,酿成了一出惨案,受命的武将还升了官。
官道确实能继续修,也起了杀鸡儆猴的作用,但消息没压下,传遍了西南,颇损失民心,传回季梁,更是朝野哗然。
可惜人命不在赵琰吝惜之列,他只要干脆利落,总归是个血溅不到眼前就不会去细想的人物。
当时消息到达庆寿殿时,荣太后沉默了许久。
但她也不能劝得太多,怕会引赵琰逆反,也怕人说她要垂帘听政。
忠言逆耳,她说难听的,就有无数人会在皇帝面前给他说好听的,到时儿子只怕离自己越来越远,这实是一件两难的事。
“姐姐,我说谢宥的不是,你怎么也不劝劝我?”
赵琰看向闷不作声的崔妩。
他当然也听说了二人在大理寺刑房的事,看来姐姐对谢宥还是旧情难忘,二人兜兜转转还是能走到一起。
崔妩道:“正事该如何就如何,我不懂,有什么好说的。”
“那谢宥和我,你站哪一边?”
“谢宥是谁?哪有我聪敏机变,治国有方的琰哥儿厉害,无论何时,我都站你这边。”
赵琰颇为满意,玩笑道:“那要是来日谢宥请旨复你二人婚约,我可不答应了啊。”
“行,陪你一辈子又何妨。”
发完牢骚撒完娇,赵琰心情好了很多,吩咐午膳摆在庆寿殿里。
等赵琰走了,荣太后道:“你弟弟在宫城里长大,不懂民间疾苦,长大了更是难有体悟,平日里还需要你多跟他说一说民生不易。”
崔妩忙摆摆手:“我可不敢多嘴!”
好像提一两嘴国政是什么洪水猛兽的事。
荣太后笑了笑:“你不懂这些也好,没那么多烦心的事,若有机会就多与谢宥来往,二人重修旧好也是美事一桩,他是诤臣,多为你弟弟巩固住谢家这个肱骨。”
在大理寺的事她也听了一两耳朵,先前虽有误会,但看起来小夫妻俩还是有感情的。
“还拉拢肱骨,”这话荣太后从前就跟她说过,崔妩玩笑道:“若有一日,琰哥儿的江山要我和亲的塞北,娘娘你难道还要赶我去和亲不成?”
意外总发生在不经意间,恰如此刻——
她的玩笑话没有被接下去。
崔妩疑惑看过去,触碰到的是荣太后冷静克制的眼睛。
她的态度仿佛是承认,她真的想过这样的事,不管是臣下还是外邦,女儿既然当了公主,自该为家国大计舍身。
崔妩的笑意渐渐散去。
荣太后就迟了这么一刻,才说道:“我自然不愿意你去,这内宫还是有待嫁公主的,无论如何,阿娘都会保住你的。”
可是这话接得晚了那么一会儿,就显得没那么真心。
对面的女儿还是不说话。
荣太后心中暗悔,讲起了道理来:“我的儿,这就是公主的职责,享百姓供养,就得做出牺牲,但这是对外头的说法,自家人面前,阿娘不会让你担这些责任。”
崔妩低垂着头,自己才回来多久,她儿子不是打小就受供养吗,怎么卖身的责任就落她身上?
儿子是皇帝、女儿做公主……各自的作用是什么,荣太后分得清清楚楚。
想通了,崔妩转头静静端起茶盏:“娘娘想得比我清楚,还有什么是我需要想的呢。”
女儿过于冷静的话,让荣太后意识到自己还是没说对。
这种时候说真话讲道理做什么,一个玩笑罢了,笑笑也就过去了。
是自己一碗水没端平,还说了出来,怪道女儿难受。
拉着她的手,荣太后苦口婆心道:“是娘说错了,这么艰难找你回来,哪里舍得再把你送走,所以才劝你多与谢宥来往,或是选京中其他高门,一世留在京城,我和你弟弟也会护好你的,你不要乱想,好不好?”
不是在外和亲就是拉拢朝臣,崔妩莞尔。
在太后和皇帝眼里,她既然享受过公主的权势富贵,就要拿出一点用处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崔妩当然不生气,一家人算得清清楚楚,各自明白自己的用处才好。
“我知道了。”
母女俩就这么不尴不尬坐着,说了几句话,荣太后要留她晚饭,她婉辞了。
走出庆寿殿,崔妩眼底温情散去许多。
生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坐皇位,女儿用身体为儿子巩固的皇权,谁都会这样安排。
可凭什么不是他赵琰去卖呢?
—
一回公主府,她就去见了方镇山。
“先前的事……就算吧。”
崔妩发现荣太后不是那个突破口,她虽顾念感情,但不会轻易动摇。
女儿态度突变,方镇山不能不问:“是她同你说了什么?”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性子跟我很像。”
崔妩对自己的本性心知肚明,也不能再奢望荣太后倒戈,那阔别二十年的感情就算残存,也抵不过江山帝位。
方镇山看着女儿凝重的面色,道:“既然进了京城,万事就听你自己的决定吧。”
崔妩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如此也好,进出宫禁到底危险,既然注定没有收益,你早日去陈留更安全,只需等我消息就是。”
“方定妩,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
他观察良久,才问出这一句。
在阿爹的注视下,崔妩撑了一会儿,终于垂下了肩膀,露出再藏不住的懊恼。
“只是有些算计落空了,谢宥和崔珌二人并未遵照所想消失,我不得不担心很多事,更难弥补因他们出现的变故。”
人不可能总是倒霉,可崔妩却结结实实摔了两跤。
若早知道,她打死都不回季梁。
方镇山长出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脑袋:“一切还未晚,你安心当个公主,也能过上很多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日子。”
一招错,满盘输,这条路成功的机会本就渺茫。
崔妩摇头:“不,要是不为皇位折腾,那明日死,和几十年后死是一样的。”
过着富贵,但看赵琰脸色的日子,小心应对他每句话,揣摩他心思,变着花样讨好他,或是担心某一日,荣太后为了巩固弟弟的江山,劝她为了大局,嫁给哪个文臣武将,抑或出使和亲。
崔妩实在没兴趣过了。
见她意志不改,方镇山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不过女儿既有决心,他这个当爹更要拿出魄力:“好,你放心大胆去干吧,我的种怎么都不能比狗皇帝的差,就是不成,你爹也有一颗脑袋陪你!”
话刚说完,女儿突然就抱住了他。
方镇山僵愣住,对这个拥抱有些尴尬,却没动。
很快意识到女儿大概是在外头受委屈了,大老粗话也不会说话,只一言不发地轻拍了两下她的背。
第115章 女儿
从方镇山处回来, 崔妩悄悄擦了擦眼睛,回屋就倒在了迎枕上。
枫红指挥着侍女们将头顶的联珠帐取下来,换成了翠绿的青莲床帐。
如今正值暑热, 新帐子用眼睛瞧着都凉快。
可崔妩凉快不下来,她还在想着出路,想得冰鉴都散不去心口的热。
谢宥这人杀又杀不掉,忘又忘不了,格外棘手, 崔珌……可以说谈崩了,荣太后……性子简直跟她如出一辙, 顾念感情, 但一涉及大事,谁都改变不了她的想法。
崔妩卧那儿发呆,她眼下该怎么办好呢?
总不能只靠王娴清那步棋吧,还不一定靠得住,难道自己真要剑走偏锋,置之死地而后生?崔珌反正是不中用了, 该怎么找机会把他不声不响地解决掉呢?
想着想着,崔妩睡起了午觉。
一觉醒来已近黄昏,昏昏沉沉的崔妩突发妙思,喊道:“妙青, 我觉得脑袋有
点烧, 你来摸摸是不是病了?”
妙青赶紧过来,仔仔细细摸了一轮, 狐疑道:“没有啊。”
“有啊, 烧得很厉害。”崔妩中气十足。
“不是吧?”
妙青还摸了摸自己额头。
“就是,你把消息传出去, 就说本公主被那具白骨吓病了,烧得胡言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