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被拖到陈旧了好多年的回忆里去。
这些年荣贵妃一直逃避去想他, 她让自己周旋在后宫中,争名夺利,也真的很少再去怀念往昔。
可一旦被人提起,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又清晰浮现在脑海之中。
“他啊,是一个草莽,粗鲁,狂妄,除了一身蛮力一无所有。
当年因为家里穷,我拦下了他的马,嫁给他换了十五两银子给家人糊口,后来很久,我才知道他是个土匪,以打家劫舍为生,我不愿意和一个土匪生儿育女……”
荣贵妃那时候还叫婉娘,嫁的男人叫方大山,当她知道方大山是个土匪之后,已经怀胎十月,生下了一个女儿。
她想劝方大山放弃土匪的营生,就是一家人到山里去打猎也好。
可方大山嘴上答应,私底下还是我行我素,二人为此不知吵过几次,吵到她心灰意冷。
后来方大山的仇家将女儿偷走,方大山的去追仇家,要抢回女儿,一去就是一个多月,没有音信。
而她留在信阳,和当时还是王爷的官家遇见,被他带回了季梁。
起初荣贵妃是不愿意的,可王府权势压人,她连走都走不了,抵抗了八年,才生了赵琰。
对枕边人无意,荣贵妃将一颗心系在儿子身上,为他筹谋,也是让自己有事可做。
荣贵妃不怕告诉崔妩这些,她也从未刻意隐瞒过,当初官家把她从信州带走的时候,是知道她嫁过人的。
“你有没有想过再见他,会如何?”崔妩问。
梳头的手停住,喉头哽了好久,荣贵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知道他在哪儿吗?”
“臣妇如何能知道呢。”
崔妩想,方镇山此刻怕是已经离开季梁了,就算是还在这儿,他也不会越过这重重的护卫,只为见她一面。
而且皇帝和土匪,谁都知道该怎么选。
方镇山,该是荣贵妃最想掩埋的污点吧。
荣贵妃屏住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缓,“也是,你原本就孤苦流浪了那么久,怎么会知道呢……”
“这辈子若非有缘……同他怕是不能再相见了,”她说得又轻又缓,“原本……也是不该再见面。”
崔妩听她这么说,长出了一口气。
看来他们彼此都不再在乎对方存在。
这也算一种默契,那崔妩更无必要去打破。
这时,满城升起的长明灯照亮了季梁的夜空,还有在夜空中炸开的万紫千红的烟火,天上天下,俱是热闹人间。
崔妩仰头看去,那一刻实实在在被眼前的灯海震撼到了。
“天碧银河欲下来,月华如水浸楼台。
谁将万斛金莲之,撤向星都五夜开。”[1]
这么热闹的一夜,反倒让崔妩眼眶发酸,忽然生出些无可奈何的离别愁绪来。
她起身走到低头看下去,正好能看到二楼的观景台,谢宥和赵琰站在一起,同样望着这满城的长明灯。
今夜还能看同一片长明灯,来日他离开,就只能望着天边同一轮月亮了……
崔妩一下落寞了不少。
两个人想到一处,自然会心有灵犀,谢宥也在朝她在的地方看,毫不意外地捕捉到那探出来的脸。
崔妩笑着,朝他挥了挥手。
谢宥也挥了挥手,两个人对望了一会儿,她才依依不舍消失在栏杆边,重新看向夜空。
崇德门下,一队巡检司兵正待交接。
方镇山也在看着满城飘起了的长明灯,视野尽处,华丽高耸的琼楼灯火通明。
听说这是城东最高一座楼,站在城楼上俯瞰整座季梁城,只可惜今日被侍卫把守,不然他想登楼看一看。
人说琼楼上馔玉炊金,有飞仙翩翩作舞。不过他上了年纪,不似年轻时意气,眷恋繁华,他就想看一眼想要去征服的皇宫,或者找一找人海中可有女儿。
“今日是女儿节……”
方镇山自言自语了一声,不免想到自己唯一那个孩子,又倔又毒。
只可惜他给女儿的礼物还没有备好,送到她手上,下次再来季梁城相见,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寨主,咱们该走了。”手下压低声音催
促。
“知道了。”
方镇山最后看了一眼漫城的长明灯,压低帽子朝城门走去。
—
荣贵妃瞧着崔妩的眼睛,那些不舍、难忘的情绪,于她都毫不陌生。
“在想你的官人?”她问。
“嗯,不到半个月他就要走了。”
“你与谢三郎感情甚笃?”
“是啊。”
“怪本宫今日耽搁你们了。不过,若来日谢家三郎若对你不好,尽可告诉本宫,本宫为你出头。”
“我与夫君琴瑟和鸣,不会有那个来日。”
“那就好。”
荣贵妃为崔妩重新换了一顶冠子,华光璀璨的花冠,黄金为底,精雕细琢的浮华,宝石点翠用起来毫不吝啬。
崔妩对镜眨了眨眼,左看右看。
她终于明白,自己对荣贵妃也不是那么无动于衷。
毕竟是贵妃啊,位同皇后,皇帝之下她最大,人人见她都得行礼,天底下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享用过,这金冠子切实摆在眼前,崔妩那点子“傲骨”立刻消失不见。
她咬着唇:“娘娘,臣妇戴这冠子于礼不合……”
荣贵妃早问过儿子,她就喜欢这些贵重值钱的稀罕东西,“长者赐不可辞,你就安心收下吧。”
收下金冠,崔妩一扫离愁别绪,面容都被金子映得明媚了起来。
“你先下去等一会儿,本宫一会儿就到。”
一顶金冠换一次顺从,崔妩蛮愿意做这个生意的。
“是。”崔妩行过礼下了楼去。
看着她的身影,荣贵妃真的很想问,问什么她就是不肯承认是她的女儿?
转念一想,也许是因为她的小融儿已经嫁人了。
女人嫁人之后,一切都会以夫家为先,或许不相认,对她才是最好的吧。
荣贵妃擦去眼角泪花,对镜重新上妆。
镜中美人仍旧容色无双,只是发髻之中掺杂着白发,到底已经过了二十年,她也不再是情字当头的女儿家,如今尽该把自己忘了,一心为儿女将来的好日子筹谋计较。
楼下宴席正好,垂帘遮着楼梯,没有知道崔妩上了顶层,都以为她是从楼下姗姗来迟。
高氏皱起眉头,“贵妃娘娘宴请,你怎么敢迟到?”
她这一声压过夫人娘子们的闲谈,引来了众人视线。
王氏刚说完,又看到她头上的金冠,暗暗咋舌。
真是穷惯了,有点什么好东西都要摆出来,戴这样的冠子来宴上争风头给谁看?等贵妃娘娘来了,一定要好好告她一状。
崔妩并没有理会她,让宫女领着入了席。
当着众家夫人的面,高氏也不好针对太过,笑着给她捅刀:“弟妹得了诰命就是不一样,排场这就摆起来了。”
“娘娘不是没来嘛,不算迟到。”崔妩有恃无恐起来。
正说着话,荣贵妃就到了,众人起身行礼,无人直视贵妃面容,也就没发觉贵妃和崔妩那相似的容貌。
荣贵妃走入屏风后的主座上,才道:“各位娘子请坐。”
其实从前就有都见过二人、觉得贵妃和谢家三息妇样貌相似的夫人,不过贵妃长居深宫,见的官员娘子少,又多的是不能直视她面容的人,所以这样的传言便从未有过。
而且世上相似之人不是没有,随意编排贵妃的样貌,是要被问罪的。
能见贵妃的都是大官的娘子,不会没有分寸。
高氏憋着想告状,但今夜的场合,她也不敢跳得太高。
所谓宴席,剩下的不过用菜说话,再赏赏季梁城的夜景,大家就各自回家了。
贵妃来了,各家夫人话里话外都围绕着她,言辞之间极有章法,都是润物细无声的恭维赞叹,人人功夫高深。
崔妩没心情闲聊更不想听,就闷头吃菜。
桌上有一个小涮锅,热汤翻涌如雪白的浪头,牛羊兔肉涮下,肉片便会变作晚霞之色,故得名“拨霞供。”
崔妩只夹这一道菜吃,没一会儿就吃完了。
高氏有心要她尴尬,闷笑了一下,道:“这拨霞供就这么好吃,让弟妹这吃得跟饿鬼投胎一样,也不注意下仪态。”
当着荣贵妃的面,崔妩正好不装了,说道:“这道菜确实好吃。”
荣贵妃听到这句,说道:“二娘子若还想吃,本宫这儿还有。”
说着让人把那锅“拨霞供”端到崔妩的桌上,不一会儿,又令人端过来一碟冰荔枝。
崔妩从善如流道:“多谢娘娘恩赐。”
这个时节,冰荔枝是贵妃才能享用的东西,这下人人都看得出来,贵妃对这位凤阳郡君格外优待。
各人心思活络起来,大家都猜测贵妃这是想拉拢谢家三郎,来日成六大王的助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可能。
狐假虎威的感觉甚好,崔妩挑衅地看着高氏,夹起一片兔肉涮进锅里,手还摸向了冰荔枝。
高氏更加憋火,贵人礼贤下士之举多的是,只有她摆出这么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真是眼皮子浅!
崔妩吃得很快,惦记着夫君还在等,用湿帕子擦干净嘴之后,说道:“臣妇突感不适,娘娘若无吩咐,臣妇先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