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快要凉了。”他又说。
依旧没有回应。
“我看你脚也受伤了,我给你上药?”
“……”
谢瞻走到炕沿,放下水碗,试图掀开被子查看她的伤势。
然而刚一碰那被子,沈棠宁就踢开了他的手。
谢瞻就有些讪讪地。
屋内,静得只有屋外大风偶尔拍打窗棂的响动,以及谢瞻粗沉的呼吸声。
谢瞻不知道他站了多久,站到他的双脚都僵麻了,水也彻底冷了。
他终于开始意识到,或许沈棠宁生气不理睬他,并不仅仅是因为他打了那个车夫。
他望着沈棠宁后背如瀑的长发,默默凝视着。
片刻,低声说道:“团儿,我知道你怨我骗你,我送你离开,只是不想你以后后悔,我谢瞻今日已是一无所有,孑然一身,死不过一条命耳。可你不一样,你还有亲人,还有我们的女儿……我希望你能好好地活着,平安顺意地过完一生,将圆儿抚养长大。”
“如果你是因为对我愧疚,才执意想留下陪我,那么我并不需要这份怜悯,一切所作所为,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即使没有你,没有与契国的和谈,想要构陷我的奸人,同样也不会放过我,而倘若与契国结盟便能尽快地平定叛乱,我想如果再重来一次,我也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唯一令我感到日夜良心不安的,便是那些因我而枉死的无辜将士,他们终究是没有活到胜利的那一刻。如果你觉得我从前救了你,你想报答我的救命之恩,那我告诉你那些都是我的自愿之举,我从不需要你来回报我。如果你是觉得我可怜……”
他顿了一下,嘴角噙起一抹说不上是苦涩还是自嘲的笑。
“天下谁人不可怜,我不过芸芸众生其中之一罢了,那些因我枉死的将士,他们更加可怜,我今日所遭受的刑狱之苦,是为了偿还我心中的罪孽,理所当然,这些又与你何干?”
“你说完了?”
她声音冷冷地传过来。
“说完了。”
沈棠宁坐起身来,也看着他。
两人正对着,明明谢瞻是站着,显得更为高大,但在沈棠宁面前,他却好像底气不足似的。
两人只对视了几息的功夫,他便仓促地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沈棠宁凉凉一笑,“你谢将军当真是大公无私,舍生取义,口口声声是为了我好,为了那些冤死的将士,倘若我此时再反驳你一句,都成了不识抬举的罪人一般!”
谢瞻无奈道:“团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沈棠宁打断他,“我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谢临远,你还要不要赶我走?”
谢瞻沉默。
“明天我再送你离开。”
烛火忽地“吡呲”一声,炸开一道烛花,两人投射在墙壁上的剪影也晃动了一下。
沈棠宁看着谢瞻,眼眶渐渐红了。
这半年来所有的绝望与满腹的委屈,牢骚,好似在一瞬之间都涌了上来。
尤其是看着他那张分外冷静绝情的面庞,那口气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堵在了沈棠宁的胸臆之间。
路途漫漫,越近辽东天气愈发严寒,当她缩在马车之中被冻得手脚俱冷,一次次昏睡,发着高热瑟瑟发抖的时候,她没有想过要哭。
当所有人都劝她不要去辽东,当温氏求她留在她的身边,年幼的女儿在她怀中哭泣的时候,她哭了,却又很快擦干自己的眼泪。
是因为她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为了妻子的责任也好,愧疚怜悯也好,救命之恩也罢,不论是哪一个原因,就像对温氏说的那样,她不可能做到眼睁睁看着谢瞻去死。
她知道自己很犟,所以温氏也没有选择再去对她横加阻拦,是,从小到大,哪怕她遭人欺凌、讥讽、侮辱,伤心委屈地大哭,最后也要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她绝不甘心自己的命如此,就算她卑微若蒲草,可旁人越是轻贱她,她就越是要活得坚强,活得更好,即使是流着泪也要把自己选的路走下去。
沈棠宁不想哭,她抬起头,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下炕打开自己的其中一只箱笼,从里面取出个用油布包裹的物件,当着谢瞻的面一层层解开油布。
谢瞻脸色已经变了。
他隐隐猜到了沈棠宁想做什么,却又无法去阻止。
沈棠宁既然敢当着他的面打开,说明里面的东西她早就看过了。
自己的私密物件被现于人前的那种尴尬,窘迫,以及有所预料却又猝不及防的羞耻和ῳ*羞愧,使得他的整个脸庞火辣辣得烫了起来。
油布上,只放着两个物件。
一条女子用的绫帕,上面绣着两朵并蒂海棠小花儿,并一只碎成两截的海棠花白玉簪。
白绫帕因接触空气日久,表面已泛黄,正常人都不会再使用,沈棠宁举起那条白绫帕,问谢瞻:“你告诉我,我三年前丢失的帕子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原本,沈棠宁是不会记得自己这条丢了三年的绫帕。
恰巧,这条绫帕是她未出阁前绣了一半便丢在一旁,剩下的那一半绣样是温氏帮她修补而成。
她十分喜欢这条她与母亲合绣的帕子,时常带在身边,见到这条帕子,就仿佛母亲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
但这条帕子,三年前却在镇国公府中,某次她找寻丢失的小兔绵绵之时误失。
为此,她还一度沮丧了好久。
“一条帕子而已,你我夫妻,我手里有条你的帕子,有什么稀奇!”谢瞻避开她的目光,说道。
话虽如此,然而沈棠宁的眼神,仿佛已将谢瞻里外看破,甚至让他心里生出羞恼之意。
是,他承认他那个时候就对沈棠宁含有一些难以言喻的情愫,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挂着他的肚肠。
她越是对他不屑,他就越是对她好奇,表面上越是刻意表现出冷峻傲慢的姿态,甚至是欺负她,以此来吸引她的注意。
那条帕子,如果他心里没鬼,早就该扔了,那天却鬼使神差地被他掖到了怀里。
但那又能说明什么?
“那我已经碎掉了簪子,你还留着做什么?”沈棠宁又问。
“我送你的东西,自然想留便留,与你何干?”谢瞻说得也是一派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沈棠宁怒极反笑,她把帕子直接甩到了谢瞻脸上。
“谢临远,我讨厌你的自私自负,不过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我讨厌你是个胆小鬼!我沈棠宁敢说我悦慕你,为了你,我愿意千里迢迢来到这个滴水成冰的苦寒之地,你敢对我这样说吗?你敢说你每一次命都不要地救我,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你一次又一次地找借口推拒与我和离,只是不想要我离开你,你明明每天晚上都想我想得要死,却还要对我说这些绝情的话来伤我的心!”
“轰隆”一声。
谢瞻难以置信地看向沈棠宁。
我,悦慕,你……
在沈棠宁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口中剩下的话他便已然聋了般听不到。
平日里他如珍宝一样贴身收在怀中的帕子,就这么飘飘然,仿佛一只美丽的白蝶从他面前飘落了下去。
第77章
沈棠宁走到谢瞻的面前,仰头看着他。
“我再问你一句,你还要不要我走?”
明烛下,她的一双杏眼亮得惊人,宛如今夜的湛湛月色。
看着她的眼睛,谢瞻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砰砰”跳动的,乱了节拍的心跳声。
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眩晕和不真实感冲昏了他的头脑。
她怎么会喜欢他呢。
可,她亲口说她悦慕他呢……
谢瞻伸出手,怔怔地抚摸她美丽的脸庞。
这仿佛只是他做的一个美梦,天知道,曾经在他脑中有无数次幻想过沈棠宁喜欢他。
不是自作多情,不是他的一厢情愿。
哪怕一直到现在,他也始终认为处暑那夜若不是他利用了她的心软,威逼利诱,强占了她的身子,或许她根本不会答应做他的妻子。
他远比宗瑁和萧砚要更无耻,更卑鄙。
甚至是强占她的身子这种事,他竟还不止做过一次……
她,她怎么会喜欢他这样无耻又自私自负的男人呢?
可是,他又多怕梦一旦醒来,他会真的一无所有,连她也失去了……
谢瞻已经是个废人,他已经一无所有,不再是曾经的天之骄子,能够配的上她的谢临远。
如果不是因为隆德帝一念的心慈手软,今日的他便是落得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他死便死了,何苦还要再牵累无辜的沈棠宁?
念及此,谢瞻强迫自己收回手去,也不敢再去看沈棠宁的眼睛。
“别犯傻了,我早就说过,你这样无趣的女人我不感兴趣,这一切不过你自己自作多情。何况我这一辈子,狂悖无礼,生死由命,用不着任何人来同情!”
掌心深处仿佛还残留着她面上柔腻的余温,然而放完狠话,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又偷眼看了回去,待看到她眼中流下的哀伤又失望的泪水,他的心脏也如同被人狠狠攥住一般酸疼难言,开始懊悔自己说的话是否过于冷漠绝情。
沈棠宁抹去眼角的泪
她冷笑着道:“好,如你所愿,现在我便离开,从今往后不再来打搅你!但我也告诉你,谢临远,离开京都前,仲昀说他愿意等我,哪怕等一辈子,他愿带我离开京都,我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觉得他说得对得很,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回去我便立即改嫁给他!”
“不行!你敢——我不允许,你不准嫁!”
谢瞻闻言勃然色变,一把抓住她的肩怒道:“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你嫁给七郎有何不好?难道我堂堂谢氏子弟,还比不上他萧仲昀一个懦弱又卑鄙的狗东西,当初他都能抛弃你,你竟然还敢信他!”
什么……什么嫁给七郎?!她与谢睿……?
沈棠宁险些被他气背过去,她指着他,浑身颤抖。
“你再胡说八道……我和七郎一直清清白白,你管我想嫁谁!好好,我知道了,谢临远,现在我就滚!如果今夜我离开了这间屋子,哪怕日后你用八抬大轿求我回去,我也绝不会再回头!”
她摘下脖颈上谢瞻赠她的玉牌,怒而甩到谢瞻的脸上,将他使劲儿一推。
屋门被她撞开,寒风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而沈棠宁却顶着风,不管不顾地就冲了出去。
“宁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