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案的旁边,摆正对着阳光下横摆着两小盆海棠花,因季节不对,横斜的枝桠上只结着翠绿的叶子,花盆一边是一张更小些的桌,桌上放着的则是一些女子用的针织女工等物,中间一只竹笸箩中,摆着足有七八只精致的香囊,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用的,反倒是用来卖的。
周存踩着脚下涂抹了水泥的地板,目光又往屋子中间的墙壁上扫去。
墙壁上正中挂着一幅乡村落日图和山花烂漫的碧水青山图,而画的左侧,依次挂着一柄剑、一张弓、一把猎枪,画的右侧,则挂了一架用粉色绸布包裹的琴。
画下陈设着一张用作吃饭的八仙桌,屋子的最西侧井然堆放着一些杂物和三个大箱笼。
周存和吴准落了座,女主人从屋外进来,原来她去灶房中取了热水来给三人沏茶,见周存探寻的视线望过来,微微一笑作礼,垂下了长长的眼睫。
说实话,周存之前一直以为谢瞻被流放之后过得日子会是十分地穷困潦倒,否则如他这般的人物怎会出来沿街叫卖。
便如那卓文君司马相如当垆卖酒,但似他这般清高的文人,除非饿死否则绝做不出这般有损颜面之举。
没想到来到谢瞻的家里,发现他日子虽清贫,却是如同苦中作乐一般,屋内的一应陈设无不看出其中的用心。
而他的妻子,在京都城中周存便久仰过她的芳名,一直未见其人。
她是名动京都城的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哪怕身上穿着粗布衣裳,大冷天的,她却皮肤红润白皙,眉眼似水含情,身段更是秀美窈窕,十分出挑,在这苦寒而风沙肆虐的辽东边境竟未受到丝毫的影响。
这样的一个美人,当年谢瞻获罪只身来此,朝不保夕,她大可以与他和离,以她的容貌品格,再嫁个富足之家不成问题。却能不远千里追随,这般有情有义的美人,更令周存心中添了许多的怜惜敬佩之情,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夫人别忙,我来就好,我来就好。”
大约是周存显得太过殷勤,就在他热情地要从沈棠宁手中接过茶壶之时,忽见斜刺里一人从沈棠宁手中替他接过了茶壶,接着便挡在了他的面前。
“两位大人,先坐。”声音里隐含不悦。
周存连忙抬头,谢瞻目中已然透出寒意与警告。
周存讪讪地坐了回去。
谢瞻给周存和吴准都倒了茶。
周存和吴准对视了一眼,吴准看向沈棠宁,沈棠宁会意,轻声道:“我去烧水,你们先聊。”
刚起步,谢瞻却拉住了沈棠宁的手腕,按着她在一边坐了。
“灶房呛人,去哪儿呆着做什么,这壶热水够他们两个喝的了。”
“阿瞻……”沈棠宁窘迫。
也不全然是因为她不欲听这三人密谋什么事,实在是……
她刚和谢瞻荒唐完,这二人便找上门了来,沈棠宁脸皮儿薄,大白天他们两个却在家里门房紧闭,周存叫门的时候,她连忙穿衣下床,脚下还有些发软,并万分后悔自己一时鬼迷了心窍,纵容谢瞻白日胡闹。
那周存倒是大大方方地看她,她身边的吴准却是个生得眉眼精明的,两人越打量她,她就觉得她和谢瞻做的好事被两人看出来了,不好再在这屋里继续坐下去,故找借口离开。
谢瞻对二人说道:“我娘子听也一样,两位大人有话就直说罢。”
周存也知道谢瞻是个爽快不羁的性子,索性开门见山了,说出自己的诉求,并许以重利,恳请他帮忙。
谁知这次谢瞻却断然拒绝道:“恐怕这次让两位大人失望了,我早说过了,谢某是一介戴罪之身,如今只想和我的妻子在乡野之间过平静的生活,不欲再卷入其中,还望两位大人见谅,没什么事你们就回吧,待会儿我还要去砍柴,请——”
他客客气气地给两人下了逐客令。
吴准忙道:“自然不是想打扰您,您想如何生活便如何生活,只是求您给我们大人出个小小的主意,指点一二,甚至不必您出面,有事我与大人亲自来寻您,这样可好?”
“砰的”一声,谢瞻把茶杯放到了桌上。
如他所言,纵然他如今一介罪臣,但举手投足间间依旧透露出当年领导千军万马的威严气势,把周存和吴准都吓了一跳,噤声不语。
“吴先生,我想我话说得很明白了,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们!”
说罢站了起来,伸手去开门。
这是要赶他们走了!
周存猛地站起来,深吸口气,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两步并做一步走到谢瞻面前,两腿一并就要跪下去,显然是欲要故技重施之意。
谢瞻难以置信,动作果真一顿,开门的手势就不得不转而立即扶住他。
面对谢瞻的愤怒瞪视,周存红着老脸,只能装作视而不见,厚着脸皮求道:“谢兄弟,麻烦你再帮我这一次……不不,不是帮我,是为了锦州城全城的百姓,帮帮他们!”
说着,还朝沈棠宁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阿瞻,不如你再考虑考虑,不必急于一时答复?”
沈棠宁迟疑了一下,轻声道。
第80章
看着周存和吴准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谢瞻“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门。
他僵着脸,开始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一圈一圈地来回转着。
沈棠宁忍不住出声:“阿瞻,你怎么想的?”
谢瞻抬头看了她一眼,走到她面前。
沈棠宁仰头,担忧地看着他。
谢瞻牵着沈棠宁的手,两人一齐坐到了炕上。
他将自己的脑袋仰卧在沈棠宁的双膝之上,在周存和吴准面前憋了太久,面对着自己最亲近的妻子,他的终于可以脸上毫无遮掩地露出了郁闷之色。
他无所不能的夫君,也会伤心难过,也会有他不愿对外人道的脆弱一面。
这无疑激发了沈棠宁作为一个母亲的爱怜之心,她轻轻抚摸他的脸和发,低低说:ῳ*“阿瞻,你不开心了?”
谢瞻闷闷地“嗯”了一声。
“宁宁,我心里难受。”
他喃喃,忽抬手围抱住了她纤细的腰身,闭上眼,将他的脸埋在她柔软的胸脯之间。但是这个动作,又不含着半分的情.欲之色,就好像是一个伤心失落的孩童终于觅到了自己的家园港湾。
沈棠宁脸有点热,搂紧了他。
“我知道,我在这里。”
即使两年过去了,她依旧一直不敢问谢瞻当年伯都究竟做了什么,为何和谈会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她不愿相信伯都真的背叛了她的丈夫,也背叛了自己曾经的盟誓。
和谈之约,谈判的结果是我朝借兵西契,过后若西契有难,我朝必定不吝施救。
盟约是先利于我朝,如果伯都打从一开始和谈的目的便不纯,他筹划这一切最后又能得到什么?
他根本不必特意将察兰汗妃请来,甚至于汗妃在和谈之时还遭遇了刺杀身受重伤。
而当夜契人反水时,张元伦和宗瑁已然成了强弩之末,对于西契,张元伦和宗瑁显见构不成任何威胁,宗张二人的目标在于逐鹿中原。
既然讨不到任何的好处,他们何必如此尽心竭力,要在彻底帮我们铲除了宗张之后才露出真正的面目?
他完全可以等到谢瞻与宗张二人打得战况胶着之时置身事外,如此鹬蚌相争,方能渔翁得利。
这一切都太不合常理。
而作为谢瞻最亲近的太子表哥,谢瞻获罪之时,他非但没有为他求情,反倒是选择置身事外,到底是德行高尚,不得不做出的大义灭亲之举,还是另有隐情?
谢瞻是太子的亲表弟,日后也将会是太子最有利的臂膀,太子选择在这个时候任由别人砍去他这条臂膀实在是令人费解。
当年谢睿告诉沈棠宁,孝懿皇后并非太子生母,而是在太子的生母周昭仪死后才被过继到了孝懿皇后的膝下,当年太子也有八岁,记事了。
对于孝懿皇后,他表面上感恩戴德,实际上自私凉薄,这两年一直抬举自己生母的娘家周家,对于谢家根本没有那么深切的感情。
原本谢瞻也不必被施以流刑,是有人在隆德帝面前进谗言,说谢瞻有通敌叛国之嫌——这话他们兄弟几个自然是不会相信的,但捱不住皇帝起了疑心,当年谁求情也不管用。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
自己本应最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拼命救下来的皇帝姑父隆德帝,一个是他的太子表哥,是他最为敬重的皇后姑母养大的儿子。
这两个至亲之人,都在他最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怀疑他、抛弃了他。
这就好像你前半生做的所有努力,被人一一否定,变成了一个笑话。
谢瞻实在厌倦了那些无休止的争斗和暗箭,既然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了。
所以这两年里他无数次地告诫自己,也摆正自己的姿态,从今往后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乡野村夫,好好地活着。
周存和吴准的到来,无疑打破了他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令他陷入了两难境地。
不仅逼迫他重新回忆起那些糟糕的往事,也提醒着他如今他是多么地落魄,一败涂地。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实话说,放在以前,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有一日会毫无羞耻之心地放下身段街头买卖,为了赚得的几个铜板开心上一整日。
这两年来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为了求生谋生的日子早已将他从前高傲的心气儿消磨得所剩无几。
还有便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被消磨的,对妻子深深的愧疚。
沈棠宁看了他许久,忽轻声说道:“去吧,阿瞻。”
谢瞻从她怀中抬起头,幽黑的凤眸望向她。
旋即,他摇头。
“周存与黄皓有隙,我曾经答应过你,我们一起做普通的夫妻,这样的日子很平静,我不想再卷进这些斗争中了。”
他亦不知,卷进入的结果如何,前途未卜,生死难测。
沈棠宁目光扫过他摆在窗下的书案。
那书案上笔墨纸砚俱全,还摆着他闲暇时写的兵法书,每日哪怕再忙再累,他也会坐下去写上几笔。
“可你若真不想去,那便不是你了。”
“我的夫君,他既是翱翔于天际的雄鹰,亦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当年他为救灵州城的百姓,甘愿冒险带上这一城的百姓逃亡,在遭遇敌军之时,他明明有独自逃生的机会,却依旧把生还的希望先给了旁人。”
“阿瞻,有的时候,人是没有办法两全的。”
便如同当年她抛下女儿和温氏。
“遵从你心中最想遵从的那个决定吧,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会陪伴你,支持你。”
谢瞻看着她,眼中似有动容。
他抵住她的额,半响,低声叹道:“对不起,对不起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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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沈棠宁陪着谢瞻一起去了镇上的衙门找周存和吴准。
从村子到镇子上要走两个多时辰,谢瞻能走,但他知道沈棠宁走不了,于是便去借了村长家的牛车,他驾驶着牛车载着沈棠宁一起去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