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戎之后,她的这位侄儿便师从当年威名赫赫的三镇节度使耿忠慎,在军营之中素来是以治军严苛著称。
谢氏阖族上下无人不知谢瞻最憎恨契人,恨不得食其肉啖其骨的憎恨,三年前他率军攻打契国的一个小城居丛时,居丛城主连守了三个月也不愿投降,我军士气低迷。
城破之后谢瞻便灭了居丛城主全族。
那一年,他只有十八岁。
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就这么心狠手辣,暴虐恣睢,自那之后,四夫人看见谢瞻便浑身直冒寒气。
四夫人这厢赔罪不迭,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沈氏在谢瞻这里并不受宠,或许谢瞻只是出于好面子的缘故才训斥了她。
却说寻春小榭中,到黄昏时金乌隐隐西坠,在天边划下几道耀目的灿金色。
沈棠宁是被屋里的动静吵醒的,她揉揉眼睛,坐起身道:“在搬什么?”
“本来放轻了声音,没想到还是把姑娘吵醒了。”锦书忙上前给她掩了掩帐子,低声说:“嗯……是,是搬一些日常用的衣物器皿。”
“我屋里的不够用么?”沈棠宁没多想。
“也不是……那个,那个,咳,是有人要搬过来。”
沈棠宁吃惊地瞪大杏眼,锦书支吾道:“奴婢若说了,姑娘莫着急。”
“是,是世子要搬过来!”
“是谁说的!”沈棠宁抓住锦书的手急道。
“好像是夫人吧,”锦书叹了口气道:“我们也不晓得,是秦嬷嬷午后突然过来,说世子要搬过来住,世子夫人身体不好,世子给您冲冲阳气,帮您养身子。”
什么冲阳气,锦书说的沈棠宁根本听不懂。
但她知道自己是和谢瞻绝对住不到一处的,两人脾气不和,住在一起肯定整日吵闹打架,眼下她好不容易看着与谢瞻关系缓和了些,若再住到一处……
沈棠宁心急如焚,刚想下床去找王氏问清楚,还没换上衣服,谢嘉妤就过来了。
谢嘉妤带了不少补品吃食和点心,听说她要去找王氏,立即就猜到她的意思,把她摁回床上,主动解惑道:“嫂子你别瞎忙活了,我娘不会答应你的,陈太医说你天生体质弱,阳气不足,容易滑胎,需得寻个阳气足的人给你冲一冲,还说哥哥可是这得天独厚的‘太阳之人’,你若跟他住在一处,时日久了,于你身体是大有裨益呢!”
“他不会答应的!”
“他如何不答应,还是他自己主动要搬过来的呢!”谢嘉妤笑嘻嘻道。
沈棠宁苦笑,谢瞻主动要求,这怎么可能。
自从她与谢嘉妤冰释前嫌后,谢嘉妤便一心撮合她与谢瞻,她明白谢嘉妤是好心,她与谢瞻曾也想好好相处过,化解两人间的误会。
只是,处不来就是处不来,强求不得。
这世上总有一类人,不论你脾气多好多与人为善,都会有这样一个人与你不对付。
沈棠宁觉着,她和谢瞻大概就是前世的冤家,两个人互相嫌弃,就像一只刺猬与另一只刺猬,两人一靠近浑身的刺便张了起来,这是无论旁人做多少努力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她很清楚沈家与谢家,她与谢瞻乃是云泥之别,她本来就配不上谢瞻,能遇到王氏这样和善的婆母和谢嘉妤这样率真不记仇的小姑已是大幸,故从未想过高攀。
“我会去找母亲解释,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已经没什么大碍了。”沈棠宁坚持道。
谢嘉妤忙拉住沈棠宁。
“我刚从我娘那儿回来,娘在忙着,嫂嫂你先别去了!”
谢嘉妤盯着看了沈棠宁半响,忽叹气道:“嫂嫂你真是犟!白让我哥给你冲阳气你还不要,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害怕他呀?也是,他脾气那样差,哪个女孩子受得了他,不过我和你说。”
谢嘉妤四下看看,没人,他神神秘秘地凑近沈棠宁道:“他这脾气是差一些,却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还有,他最怕我娘数落他了,他哪里欺负你了,你就直接去和我娘告状,我娘肯定给你和她的宝贝孙儿撑腰!”
谢嘉妤正说在兴头上,眉飞色舞地给沈棠宁讲谢瞻从小多孝顺尊敬王氏,突然不知道谁在外面喊了一句“世子来了”,她忙止住,坐直身子朝着外面笑。
谢瞻走了进来,上下扫扫她,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这么高兴,说给我也听听。”
谢嘉妤嘿嘿笑,“没说什么,我说哥哥你很担心嫂嫂,一听说嫂嫂病了立马就收拾东西搬了过来!”
“胡说八道,你这孽障!”
谢瞻没好气地要去拿谢嘉妤,谢嘉妤忙瞅准机会跑了出去,一溜烟儿没了人影。
谢嘉妤走后,屋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有些尴尬。
沈棠宁更是尴尬,她没想到谢嘉妤会当着谢瞻的面这么说,也不知之前两人说的那些话他听到没有。
“其实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
“你别多想,我搬过来不是为你。”
她刚开口说了一句,谢瞻便立即打断她。见她望过来,他绷着脸道:“母亲生了病,我若不答应,她不肯吃药。”
他紧紧地抿着唇,语气中透着他一贯的冷淡与不近人情,神情也倨傲极了,便是站在一处说话,他都懒得去看她一眼,宁可望向窗外。
谢瞻这般说,沈棠宁反而松了口气。
他果然又变回那个她熟悉的谢瞻了,他若是像前几回那样,语气平和地甚至是开着玩笑与她说话,她还颇有些不自在不习惯呢。
沈棠宁一哂。
“我明白的。”
你明白什么!
谢瞻咬牙,心里气闷极了。
沈棠宁和谢嘉妤的话他都听去了,既然她不愿意与他同居一室,他又何必上赶着去!何况,他本就是看在王氏与她腹中孩子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搬过来,又不是为了她!
“你明白最好!”
“世子离开的时候,那模样似乎不大高兴。”锦书端着茶进来道。
沈棠宁也察觉到了,但她想不透原因,问锦书道:“你看出什么缘故了?”
锦书就挠了下头。
“我也不知道。”
两个人愁眉想了半响,最后锦书劝她想开些。
“算了,他的脾气就是那样喜怒无常,你为他伤神就不值得了,最重要的还是保护好自己。”
顿了顿,又忍不住劝沈棠宁道:“姑娘……奴婢知道有时候你很委屈,只是世子他毕竟是个男人,你一旦与他对起来,吃亏的还是你,你实在委屈,咱们可以去找夫人,以后莫再与他那样针锋相对了!”
锦书说这话时一脸的担忧。
以前不住在一起,尚且磕磕绊绊,如今住在一间屋里……沈棠宁烦闷地点了点头。
“嗯,我省的了。”
……
谢瞻离开后,沈棠宁便吩咐韶音和锦书把她的话本子都用布包着藏进了衣橱里。
藏好了话本子,她仍是不放心,心里头一直沉甸甸的快活不起来。
大概是自己一个人一个房间住了十来年,乍和别人同居一室……甚至是一张床,还是个陌生的男人,心里难免过不去这个坎。
韶音去抱了两床被子过来,沈棠宁坐在床下看着两个大丫鬟收拾床铺,想着谢瞻那身量,人高马大的,他一来她这张小床还不知道被占去多少。
不过他应该会去厢房住的吧?
想着,她就立即吩咐了锦书去把两个厢房都收拾了出来?
夜色浮了上来。
天边挂着一弯镰刀似的上弦月,安成提醒还在书房看书的谢瞻道:“世子,我听锦书说世子夫人平日里睡得极早,一更就歇下了,咱们要不早点过去?”
谢瞻没理睬他。
安成自讨个没趣,闭上了嘴。
快要二更的时候,谢瞻才在静思院洗漱了,哪知等他慢吞吞散步似的走到寻春小榭的时候,屋里的灯竟还点着。
“您来得正好!”安成忙笑。
谢瞻冷冷看了他一眼,昂首走进去。
长忠压低声音和安成说:“咱们爷就不想和世子夫人照面,你说正好什么正好,把主子给惹恼了!”
安成悻悻地,没说话。
屋内,沈棠宁的确还没睡。
她白日睡足了,其实不太困,临睡时腹内饥饿,就下来吃了几块糕点,这会儿刚漱口完毕,坐在床下发呆,心想谢瞻今日会不会不会过来了?
正胡思乱想着,有个人就迎面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两人对着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半天,沈棠宁才猛地反应过来,坐直了身子。
想说些什么,自己和他好像又没熟到寒暄的地步,可是她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沈棠宁深吸口气,只好给自己找事做,扶着后腰下了床。
“我……给你倒茶。”
“不用了。”
谢瞻说完,沈棠宁却还是趿着鞋走了下来,谢瞻瞥了她一眼,目光往下落,落在她年后明显大了许多的腹上。
“你以后,也不必特意等我,你若困了,就先睡。”他缓缓道。
沈棠宁倒茶的动作一顿。
嗯,其实也没有特意……
不过他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以后还要和她在一个屋子里睡?!
两人对坐着,彼此谁也没有言语,谢瞻喝茶,沈棠宁就低头对着自己的裙摆发呆,直到谢瞻忍不住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
“吃过药了?”他先开口。
“吃过了。”沈棠宁就回道。
说完这句话后,两人便再无别的话题可说。
更漏一点点地下滴,第一次沈棠宁觉得时间是如此地难捱过,她一面希望两人一直就这么坐到天亮,一面又觉得这种沉默再持续下去着实叫人坐立不安,浑身难受得像要长刺一样。
直过了好一会儿,谢瞻终于放下茶。
“睡吧。”
他边走边说,“你睡里面,你先进去……”
谢瞻看着床铺,话音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