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他还是忍不住偷偷打量起了沈棠宁。
谢七郎谢睿是四房嫡子,谢瞻的七弟,年纪只比沈棠宁小几个月。
沈棠宁还在闺中时谢睿便听闻过她的美名,传闻她容颜色如海棠,盛若牡丹,京都无人出其左右,可惜他一直没有机会得见芳容。
昨日谢瞻大婚,谢氏几个兄弟说谢瞻要娶京都第一美人了,纷纷摩拳擦掌地要去闹洞房,谢睿担心二哥不喜,便按着好奇只隔了人群远远地看过去一眼。
那夜,果然见新房中的新妇容光璀粲,气若幽兰,恍若宓妃仙子,只是盛妆之下的眼神里却是掩不住的忧郁哀伤,不仅不令人扫兴,反而让他情不自禁对她生出了怜惜、好奇之情。
谢睿这人也是有几分呆的,他看着自己的嫂嫂,居然就这么看忘了时辰,连兄弟们闹完何时走的都不知道,最后被二哥谢瞻一脚踢出了新房。
今日一早谢瞻还公然不与她一道敬茶,摆明了是给她难堪,她嫁进来时便被人指指点点,现在心里一定委屈极了吧,连眼圈都是红的。
昨夜闹完洞房兄弟几个背着谢瞻私下里议论,感叹美人美则美矣,可惜有个水性杨花之名,恐怕日后是个寡廉鲜耻,不肯安守妇道的。
谢睿却有种强烈的直觉,她不是旁人口中说的那样的女子,因为刚刚她敬茶时一颦一笑是多么地端庄知礼,丝毫不轻浮,或许她就是被郭氏所逼迫的,否则新婚那夜她一定会欢欢喜喜地嫁进镇国公府的大门。
谢睿说道:“二嫂你别难过!我二哥那人就那样,他脾气差,目下无尘,连我大伯都管不了他,你若是平白被他伤了心就不值得了!”
沈棠宁微诧。她记得她与谢七郎先前仿佛是素昧平生,并不相识,但他竟然肯在她最难堪的时候来安慰她、为她说话。
她不由抬起了头,望向谢睿。
……
安成站在假山上,探出头去又仔细地确认了一遍,才转过身来对自家主子道:“爷,我没看错,那确实是世子夫人和七爷,就是听不到两人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便听谢睿不忿的低语声从山下传来,“……他脾气差,目下无尘,连我大伯都管不了他,你若是被他伤了心就不值得了!”
安成顿时唬了一跳,心想这七爷怎么在背后这样妄议兄长,还是当着嫂子的面!
谢瞻面无表情,视线向山下扫去。
只见不远处鲜花遍地,一排劲松苍翠矗立,而借着松墙遮掩,一对少年男女正立于墙下的幽径之上,男子面红耳赤,女子眼噙粉泪,两人脉脉对视,不知在言语什么了。
安成觑着主子的面色,“爷,许是您上午没去敬茶,七爷对您有些小误会,您别放在心……”
话还没说完,谢瞻转身走了。
第3章
如意馆,王氏正在侍弄刚满三岁的小儿子十二郎,得知谢瞻回府后,立即打发人去把他叫了过来。
“今天一早你去哪儿了,我让人去催了你多少回,你怎么就是不肯回来?”
“军营里有急事,我现在不是回来了。”谢瞻回着,姿态随意地坐到了一张玫瑰椅上。
“天大的事也不该就这么一走了之!才新婚第一日,你这样做让新妇情何以堪,让其他各房怎么想大房?”
王氏责备他。
谢瞻嗤了一声,“又不是我把刀架她脖子上,逼她嫁进来的。”
“孩子总归是你的吧?”
谢瞻不语,眼中闪过一抹深深的嫌恶。
王氏将小十二郎交给乳母抱走,叹道:“阿瞻,我晓得她不是你中意的女子,但如今事已至此,唯有将错就错。这两日我冷眼瞧着,她性情也并非郭氏那等蛮横无礼的妇人,便是有不足之处,日后也可慢慢改,可你在新婚第一日就当众落她的颜面,日后她在谢家将举步维艰。”
当然,谢瞻不会在乎沈棠宁过得舒心与否。
只是王氏觉得毕竟是一家人了,不愿意闹得这样不愉快,便又道:“你今日轻慢她,明日旁人便会轻慢她腹中的孩子,这个孩子毕竟是你的第一个孩子,是长房嫡长孙,不论你们夫妻二人如何,孩子却是无辜的……”
王氏点到即止,最后道:“今晚新妇宴,你会来的吧,阿瞻?”
本朝风俗,新妇嫁到夫家第一日早晨有敬茶礼,而晚上则会有新妇宴,新妇需亲自洗手作羹汤服侍夫婿与婆家人,届时一家人都会到场。
沈棠宁有了身孕,自然不必她来下厨操劳,但若是今晚谢瞻能来,或许还能为沈棠宁挽回几分颜面。
秦嬷嬷望着谢瞻离去的背影,低声道:“也不知道,世子今晚会不会去?”
“他会的。”
王氏说道。
-
沈棠宁住着谢瞻的静思院,谢瞻白天一整天都不着家,锦书和韶音起先还紧张地隔三差五地去打听打听姑爷何时回来。
后来一气之下懒得再去问,诅咒他有种就住在外面永远别回来住。
两人都劝沈棠宁借不舒服推了今晚的新妇宴。
“去了也不过是自取其辱,去伺候那些势利眼做什么!”韶音不赞同道。
锦书跟着附和,“姑娘体弱,身子又重,我看夫人不会为难您的。”
“我看就是她为难的姑娘!”韶音恨恨道:“今早的热茶,难道不是她故意倒来欺负姑娘的?那茶盏盏底滚烫,她拿着那盏身就一点事没有,看看把我们姑娘的手心都烫成什么样了,虚伪!”
沈棠宁的手心早晨回来后确实被烫起了好几个燎泡,韶音边上药边心疼地掉眼泪。
沈棠宁知道两人都是为了她好,确然,对她来说,推拒了今晚的新妇宴是最妥帖的做法。
可是,不去,日后便不会被讥讽奚落,便能被人瞧得起吗?
谢家看轻她,是因她婚前有孕,不合礼法,叔母郭氏又费尽心机将她塞进谢家,被人称作不择手段。
她已失了名声,便不能再失礼数。
沈棠宁垂下长长的睫毛,看着尚且平坦的小腹。
她还是要去的。
……
傍晚,暮色四合,瑰霞漫天,镇国公府的上房之中却是喧阗非常。
偌大的大堂之中,左侧是男人的席位,中间用大扇屏风隔断,女眷们簇拥着王氏坐于另一侧的主位,纷纷争相逗趣夸王氏的小儿子十二郎多么聪慧可爱。
只在沈棠宁进门之后,众人的说笑声忽地都压低了下来。
沈棠宁换了一身衣裳,粉衣绿裙,她生得娇艳娟秀,纤细高挑,身上便是随便披个麻袋都衬得十分好看。
不过有女眷认出来,她身上的这套衣服料子还是前几年时兴过了的织金缎,就连发上簪的钗子花式都十分老旧了,眼光中不由就带上了几分鄙夷。
虽说落魄了,好歹也是侯府出身的大家闺秀,怎的成婚了就连套珍贵的头面和身好的衣服料子都置办不起?
沈棠宁缓步走到王氏面前,给诸位夫人姑娘见礼,再从锦书手中端来只漆金攒盒,捧出盒中尚热乎的红绫饼与甜果子。
“这是儿妇亲手做的,请母亲,诸位婶婶与姑娘们品尝。”
众人分着尝了几口,入口果真绵软甜香,王氏笑道:“辛苦你了,你怀着身子,这些原不该你做的,快坐下歇着吧。”
“还不知道是不是她自己做的呢。”有人嘀咕道。
王氏扭头瞪向那人,“住口,就你多嘴!”
谢嘉妤冷哼一声,扔了手中的甜果子,一副不稀罕的模样,和身旁的其它姊妹说话去了。
王氏对沈棠宁道:“她被我宠坏了,就这个德性,你别理她。”
沈棠宁却谦卑地道:“母亲别怪四姑娘,说来惭愧,烹制这些果子也的确不是儿妇一人之力,多亏了几位嬷嬷们帮忙。”
她轻言细语地说完,又为王氏亲自捧上倒好的茶水。
王氏多看了沈棠宁一眼。
长房一脉中,镇国公谢璁膝下至今共有三子一女,嫡出的谢瞻与谢十二郎,以及庶出的谢九郎。
谢嘉妤是谢瞻的四妹,也是谢璁唯一的女儿,从小自然是千娇百宠,金尊玉贵地教养着,是以也只有她敢直接当着王氏的面讥讽讨厌的沈棠宁。
一般新妇进门,大多是象征性在膳房里忙活着做两道菜,沈棠宁不光亲自下厨做了所有人份数的红绫饼和甜果子,还烧了一菜一汤,大家面上夸她心灵手巧,实际上心里都认为她是得不到世子的宠爱,才转而开始讨好王氏,谄媚逢迎。
其实王氏并非是谢瞻的生母,而是他的姨母。
十三年前,谢瞻的生母王大娘子在回王氏的老家琅琊探亲时不幸罹患急病去了,王谢两家本是政治联姻,谢璁与王大娘子虽无夫妻之情,但两家势力盘根错节,早已密不可分。
为了继续维系两大家族的往来,亦为了照顾彼时只有八岁的外甥谢瞻,保他世子之位不被外人夺走,王氏自愿放弃原先定好的婚事,嫁进镇国公府做了谢璁的填房。
十几年来,王氏对谢瞻视如己出,谢嘉妤是她养在膝下的庶女,就连小儿子十二郎,亦是在谢瞻立下赫赫战功,世子之位稳如磐石之后才生下的。
谢瞻与谢璁父子俩关系不和早已是人尽皆知的事,谢瞻在府里连这个亲爹都不会放进眼中,却唯独对王氏百般孝顺敬重,从前他每年从边关回来,回府后第一件事便是去王氏的如意馆给她请安。
沈棠宁讨好王氏,算是找对了人。
谢瞻来了,他几乎是最后一个到的。
女眷的宴席设在里屋,男人们则聚在明间,谢瞻来后,明间先是静了片刻,随后谢璁威严的斥责声响了起来。
“一早你又去了何处了?新妇敬茶你吊儿郎当不当回事,晚上的宴席也是最后一个到,你如今都当爹了,怎么还像从前一样目中无人!”
“你也是当爹的,从前便不见你管我,今日你对我摆什么架子!”谢瞻冷冷道。
谢璁被噎得说不出话,指着他,“你,你——”
叔侄兄弟们忙纷纷劝他消气。
里屋,女人们却是见怪不怪,继续说笑。
只有王氏,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悄悄叹了口气。
沈棠宁收回目光。
少顷,丫鬟们陆续上菜。
沈棠宁坐在王氏下手的位置,正处于屏风的隔断处,抬眼恰好能看见对面宴席中,谢瞻坐在她的对面。
仿佛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的目光忽而迅速向她扫来。
四目相对,沈棠宁避无可避,一怔。片刻,她仍是扬起嘴角,冲他露出了一抹微笑。
比起新婚之夜的艳丽,今夜她穿得颇为素净,淡粉色的藕丝对襟衿衫,娇绿金丝镶边裙,鬓边垂着一支点翠垂珠金步摇,笑时明眸皓齿,杏眼柔媚似水。
谢瞻目光停驻片刻。
他也对沈棠宁笑了下,笑容中却有种毫不掩饰的,带着恶意的轻蔑与讥讽。
沈棠宁脸色一白。
她慢慢垂下了头去,其后,未再抬起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