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的路上沈棠宁也曾好奇问谢瞻,为何如此笃定郭尚不会投靠宗缙,毕竟此人连重镇山西的最高指挥官都能买通,离开顺天府后,他想到的第一个去处却是灵武。
“那人向来忠心耿耿,我相信他绝无二心。”谢瞻说道。
沈棠宁在后院见到了郭夫人,郭夫人看起来年长她不少,与郭尚年纪相仿。
言谈间是个爽快人,就是话挺多,从见到她起嘴里的夸赞都没听下来过,一路上啧啧赞叹不已,拉着她的手左相看右相看,不是夸她生得美,便是遗憾自己儿子没娶上这样漂亮的儿媳妇。
“好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我适才见过了谢世子,生得那叫一个俊美风流,你与谢世子站在一处,真真是一对极般配的璧人!”
听得沈棠宁大为汗颜,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郭夫人领着她进了一间干净的小院,让她暂且在这里住下,屋里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虽不算丰盛,倒也可口。
沈棠宁依旧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些,婢女再伺候她沐浴更衣。
沐浴过后天色不早了,她实在疲乏困倦,还有话想问谢瞻,便和衣趴在案几上睡了。
约莫是这几日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一闭眼就睡到了第二日一早,早晨起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床上了,床下摊开一床被褥。
看样子,昨夜谢瞻回来睡过,因她睡得太死,都没察觉到动静。
沈棠宁梳洗完毕后,谢瞻才回来。
“昨夜看你睡得熟,我便将你抱回了床上。”
谢瞻说道,看着脸色却不大好,眉眼间似有倦色。
沈棠宁以为他是不太舒服,问他有没有看过大夫,他只含糊着说看了。
若不是沈棠宁坚持脱了他的衣服,才发现他压根是在胡说八道,伤口早不知何时被衣物磨破,连里衣都染上了血。
沈棠宁又气又急,连忙去找郭夫人喊了大夫过来,郭夫人又找来了郭尚,一番折腾下来,她方知这人昨夜也就休息了半个时辰,与郭尚等人夜谈到半夜,早晨天没亮便出门去了卫所里。
看他这能说能干,和人争执时中气十足,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郭尚甚至都没看出来谢瞻身受重伤。
大夫给谢瞻查看完伤口,道了句没大碍,只是伤口有些发炎流脓,开了几贴药。
郭尚见那伤口狰狞,正提心吊胆,眼下听了大夫的嘱托总算松了口气,到一边嘱咐郭夫人细心安排谢瞻起居。
听到谢瞻仿佛在同他那位美貌的夫人说话,便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只听他压低声音说道:“我早说过了没事,你还非要劳烦郭公与郭夫人过来。”
声音听着却有些干巴巴的。
而他那位夫人眼皮子都不夹他一下,端了给他擦身的血水就走了出去。
……
沈棠宁本来还是很生气谢瞻不爱惜自己,后来到底没忍住,给谢瞻包扎好了伤口,看他匆匆吃了几口饭便再度要消失,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谢瞻却只叫她不要太担心。
郭夫人怕她寂寞,陪她过来说话。
因着大战在前,两人各自担心,难免都有些心不在焉。
郭府园子里栽种了不少海棠树,这几日风大,吹落一地的落英,竟有颓败之态。
沈棠宁见了,心里越发堵得慌。
走到一处粉墙下,隐约听到远处似有打斗之声,郭夫人停了下来,问婢女道:“前面发生了何事?”
沈棠宁似乎还听到了谢瞻的声音,不由诧异,这时婢女匆忙回来,看了她一眼才道:“是卢同知和谢世子打起来了!”
沈棠宁吃了一惊,担心谢瞻的伤势,急忙就要往前阻拦。
郭夫人却及时拉住了她。
“谢夫人,稍安勿躁。”
沈棠宁不知她意,随她悄悄走到另一侧的花窗下。
透过花窗,只见庭院中央,谢瞻赤手空拳,正与一彪头大汉打得难解难分。
“那便是宁州卫的卢同知。”郭夫人解释道。
郭尚两日前收到前往附近州县的斥候送回来的消息,七月初五当夜隆德帝大寿,宗缙趁机作乱谋反,幸而撞上当夜及时赶回的卫国公裴廷易大军。
双方在京都城中一场恶战,最终将宗缙的蓟州兵暂时赶出了京都城。
然而情况不容乐观,京都城附近的保定、真定、河间三府俱已沦丧敌手,更不必提山西都司谋逆通敌,往北的契族几百年来一直对大周虎视眈眈。
京都城,当真是成了一座岌岌可危孤城。
是以当初谢瞻没有和沈棠宁逃去保定等地,反而沿着密林南下来到河北,绝对是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昨夜谢瞻与郭尚等人商议回京都勤王事宜,但如今灵武守备军不足三千,大部分精锐兵力都被抽调去了前线——
也就是半个月多前随裴廷易和谢瞻去往蓟州的三十万朝廷大军,留在灵武的守备军多为老弱病残。
宗缙的得力干将边豫正率领十万蓟州军气势汹汹而来,不过一两日的功夫便到,如今的宁州不堪一击,除非坚壁清野,闭门不出,根本无法与边豫硬碰硬。
可宁州城的粮食至多供所有人坚持一个月的时间,如若这一个月再得不到援军,或者根本抵不过这些叛军破城,依据边豫的手段,愤怒之下,宁州城的下场恐怕便唯有被屠。
宁州卫指挥同知卢坤义主张为今之计是带上主力军立即弃城,绕过河间,借道青州驰援京都,勤王救主。
这意味着要放弃整座城池,放任这几千百姓于水火之中。
谢瞻自是不肯同意,在都司衙门与卢坤义争执了一夜。
说到此处,郭夫人叹了口气。
说句大不敬的,隆德帝固然重要,可是这整座城池的百姓同样无辜。
隆德帝是谢瞻的亲姑父,对他一向宠信有加,谢瞻救主的急切之心必定不会比卢坤义要少。
更何况,如今他们的家人也全都被围困在京都城之中。
正当沈棠宁揪心之际,只听那卢坤义大叫一声,竟是被谢瞻绊倒在了地上。
沈棠宁暗暗松了口气。
“宁州这所谓三千的老弱想要与边豫的蓟州军对战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往好处想,即使能够突破重围,等去到京都,也不过是狼入虎口,根本无济于事!”
卢坤义躺在地上喘着气说。
“自开国以来我朝便素以仁义治国,前朝文帝惜十家之产,基址既成而一台不筑,遂成富庶之林。当年陛下在宫中之时,也尝教我民为国之根,陛下为尧舜之君,宗逆犯上作乱,因一己之私致使天下生灵涂炭,百姓遭殃,我想即使今日是陛下在场,他也一定会赞同我的决定。”
卢坤义年纪不小了,被谢瞻这么个年轻小子差点掀翻在地上,不光面子上挂不住,老腰还疼得要命。
磨得嘴皮子都要破了这人始终就是固执己见不肯听他的,气得他心里直叹气,刚起身,谢瞻便朝他伸出了手。
“卢同知,承让了。”他面不改色地道。
腿脚厉害也就罢了,偏嘴皮子还如此利索,怪不得能把一向和耿老将军有龃龉的郭指挥使也哄得团团转。
卢坤义心里嘀咕,到底叫他扶了起来。
……
最终在郭尚的协调下,诸位长官决定暂且带上城中百姓继续南下,前往济南,与济南卫所会合。
届时调集整个山东河南的卫所士兵,再共同商讨如何回京勤王。
第二日凌晨,大军便要简装出发。
沈棠宁没什么要收拾的东西,谢瞻昨晚回来一次,叮嘱她跟紧了郭夫人。
第二日几乎三更时分,城内所有的百姓与一千士兵便齐齐汇聚在宁州城南城门前,留剩下的两千士兵守城。
由于马车数量有限,沈棠宁被安排与郭夫人坐在一辆马车上。
沈棠宁帮着郭夫人清点府内人数,天色未明,正举灯费力核对着花名册,忽见身旁一个骑马的身影闪了过去。
“阿瞻!”
沈棠宁叫道。
那人果真顿住马,仔细辨认片刻。
发现是她,立即从马上下来,走到马车前,不由分说把披风解下来披到她的身上,皱着眉道:“不是让你多穿些吗,怎么还是穿得这样单薄?”
昏暗的烛火映照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肩膀处传来他掌心温热的温度……
沈棠宁轻轻一侧,避开了他按在他肩膀处的大手。
谢瞻的手僵在半空。
默然片刻,他不动声色地收回了手,说道:“今早,我收到了安成从京都城传来的信……”
“信上说什么!”
他话音未落,沈棠宁便猛地抓住了谢瞻的袖口。
“阿瞻,信上说什么了?”
见他不答,她又着急地问了一遍。
谢瞻睃了一眼她的手,“唔”了声道:“不太记得了,大约是没什么要紧事罢。”
“怎会不记得呢?你再好好想想,家里人最近都如何,一切是否还好?”沈棠宁软声说道。
谢瞻拿了下乔,得她软语相求,方才继续道:“想起了,本来想告诉你,只是一直没得到空闲。安成说圆儿和岳父、舅舅一家都没事,如今已经搬到了镇国公府中住下。”
“京都城还能再支撑三个月,可边豫的大军明日就能赶到,我也不能眼睁睁丢下宁州城的百姓们……”
“我明白的,阿瞻。”
沈棠宁望着他轻声道:“我没有怨你,我们的父母亲人都在京都城,我相信你心里的焦灼不必我少半分。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情,郭夫人告诉我,只要我们能尽快赶到济南,便会有足够的时间驰援京都。”
月光下,她乌浓的双眸清亮而柔和。
谢瞻心里松了口气,笑了。
“好,我必不会叫你失望的。那我走了,这两日忙,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让郭夫人叫我便好。”
“等等!”
沈棠宁几乎一整天都看不见他半个身影,现在不给,也不知道还要等到几时,便拉他到没人的地方,从袖中悄悄抽出个布包。
“这是我刚刚缝的里衣,缝的有些仓促……你别介意,里面夹层放了我和大夫讨来的止血止疼药,你做事总是不管不顾,横竖我也劝不了你,你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它贴身穿上,就不会担心敷好的药蹭到衣服上了。”
沈棠宁说完不见他应答,只是双目直直看着自己,一时被他看得有些毛毛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没有!咳……这真是给我的?”
“自然,这是我亲手做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