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官府需要整顿,可问题的根源却还是在交通不便的鸣水河上。
没有桥,朝廷难以管理县城,百姓无法运出丝绵,久而久之,当又一名贪官污吏进了鸣水的官府,一切便又会重蹈覆辙。
所以,她要在这里建一座桥。
第94章
94
但建桥并非一日之功,又逢朝堂风云动荡,长公主是女皇最宠爱信任的长女,所以更要谨小慎微,因此,所有的事都缓慢了下来。
直到又过了几年,朝中局势平缓,长公主才重新拾起她要在大梁广建桥梁的梦想。
她向圣人进言,得到首肯后开始招揽能手,时常与工部水部郎中见面,大力推进桥梁修建。
鸣水河石桥自然也在其中。
两年前,比现在还要再稍冷一点的时节,修建了多年的鸣水河石桥已经到了它建成前最关键的时期。
还未及笄的小郡主,正一身翻领小袖长衣胡服、脚穿软锦靴地站在工匠堆中,同他们在鸣水县的岸边、一起计算商讨。
她此次亲自来,是因为这里是长公主建桥的初心。母亲对这里格外在意、却无法亲临,她做女儿的自然要上心一些。
但这事儿,多数人都不知情。
就连鸣水县的县衙,也只当是上面又派了些工匠下来建桥,要他们配合。至于人是谁派下来的、都来了些什么底细的人,他们一概不知。
甚至,在桥刚刚动工时,他们都没把建桥当回事。
在鸣水县的县官们看来,这桥对范阳毫无用处,只对鸣水县有利。而一个穷得连赋税都难以交全的困苦小县,百姓不过百户,谁会真心要为他们建桥?不过是应付罢了。
更何况,这里一直没有桥,就是因为鸣水河地势本就难以建桥,等这些工匠们知难而退,一切就能照旧了。
这些贪官万万没想到,几年过去,这桥竟真的要建成了!
听到工匠们很快就要攻克掉最后一个难关,他们终于慌了神,而且慌得极其厉害。
彼时,陆小郎君正在范阳陪伴祖母,听闻建桥已至要紧关头,便暗中调了人手,让他们留意着河的对面。
但无论是小郎君还是小郡主都没有料到,早已占地为王的县令因财路要断、再加上听了本就亡命的山匪的教唆,竟疯得为山匪提供了便利,让他们带着大批人手、趁夜去对此时吃住都在鸣水县河岸边的工匠们下手。
威吓也好,动手也罢,他要断了他们继续建桥的念头!
可他们也没想到,这几日,河岸边的工匠们早已忙得不知昼夜,即便深夜,也多数都没有入眠。又因小郡主带了护卫,工匠这边有了反抗的力量,双方竟正面起了冲突。
山匪们见反正见了血,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光了这群要断绝他们财路的文弱匠人。
“当时我不在,听跟在世子身边的卫士说,事发时,官府竟真的大门紧闭,充耳不闻。近百名手持兵械、手下冤魂无数的山匪,就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到了河岸。那一夜的鸣水县,彻底成了法外之地。若不是世子之前便派人时刻留心对岸、又在接到消息后及时赶到,藉着对面燎起的星点火光用弓箭发起猛攻、隔河百发百中,后果可……”
“于伯,言过其实了。”
终于脱了身的少年走回来,阻止住了于管家夸大的说辞。
见阿柿仔细在听,小郎君便边带着她向走向人少处,边认真地同她讲:“匠人中应当有几名身手极佳者,在我带人相助前,便已趁山匪轻敌、将其解决了部分。照此下去,便是没有我们,他们也未必不能脱身。且当晚夜黑浪大,我与同伴担心误伤,并不敢轻易放箭,是对岸有人察觉到了我们,当即点火明示,随后将河边棚屋尽数烧燃,使火光冲天、光亮十足,又仅凭十几人之力、设计将山匪一众引至便于我们射中的河岸边缘,这才使我们有了用武之地。”
这倒是差不多。
虽然事情被于管家说得万分危急,但小郡主却完全不这样觉得。
她本来就不懂得这种害怕。
在她看来,就算陆云门的人不来,有贾明和酡颜等人以命护着,她的水性又极佳,即便到了最坏的地步,只要潜进河中,她也可以安然无恙。
但既然对面有人相助,让她有了一搏之力,那在不得不离开之前,她就一定要睚眦必报地将山匪咬到皮开肉绽、至少要见到他们的骨头才行。
“这事说来也怪。”
不久后,等一行人回了马车,于管家又接起了这段的话头:“我在听世子说过此事后,专程托人去向当时在场的工匠打听,想知道那个胆略双全、又是放火前挥动火把以军中令号向对面示意、又是后来率领众人诱敌到岸的人究竟是谁。可得到的说法却七七八八。有的说是民间修桥的匠人老汉,有的说是早慧聪颖的少年郎,有的则含含糊糊、说就是个长相普通的中年男子、已经记不清他的面目了,总之没一句实话。”
小娘子一脸好奇:“为什么没一句实话?”
于管家笑了:“那是个小娘子!”
他告诉阿柿:“虽然看不清脸,但她头上戴着根金雀鸟的簪子,以世子的目力,从河对岸,一眼便能将她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见阿柿嘴巴噘起、似乎有些不高兴了,于管家说得更起劲了。
他口干舌燥,铺陈至此,甚至不惜添油加醋,除了要讲述世子的事迹,更是要让阿柿知道,这世间还有许多优秀的小娘子!她要是不思进取、不好好地对世子,将来有她后悔的时候!
因此,在世子出声前,他赶紧将下一句话加上——“世子还救了她一命呢!”
小娘子的神情在一瞬间闪过了怔恍。
随后,她见意图过于显露了的于管家在小郎君的注视下闭上了嘴,便主动拉住了身旁陆云门的衣裳:“这个我要听。”
她柔柔慢慢却霸道地看看马车厢里的两个人:“你们谁给我讲?”
她要听,少年便不做隐瞒地向她坦诚道:“当时,对岸纷乱已快平息,她用一柄宝石弯刀将一山匪杀倒在地,夺了他的宽刀掷进河中,随后转身走开。我见那名山匪于她身后爬起,摸出怀中所藏小刀想要对她暗袭,便拉弓将那山匪射杀。”
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且静:“第二日,我去河边清收山匪尸体,因那弯刀留下的伤口独特,我便认出了由她所杀的几名山匪。她下手的位置都极为致命,凡她出手,均应一击毙命,只是杀到后来,力道略有不足,以致对方留了一口反扑的气。”
“以残喘之气、挥动小刀,多半无法致命,我的那一箭,也算不上救命。”
少年一如既往,只是讲述,并不领功。
可小郡主却无法轻描淡写地将这些揭过。
对陆云门来说,那一箭或许并不算什么。
但对她来说,那个时刻,她清醒地意识到她躲不开了。
她知道自己躲不开,那就是躲不开了,没有任何逃开的余地与办法,她必须要受一次重伤。
因此,冷静地在刹那间想好了要如何以最小的伤害挨第一刀后再反击,她咬紧牙关,故意将她决定要受伤的地方曝在了山匪的刀下。
她不害怕。
她知道自己不会死。
可当那支飞箭在刀刃就要刺进她身体时贯穿了山匪的咽喉,她疾疾回首望向对岸,分明什么衣饰面孔看都不清、只对上了少年收弓时眼睛里摄人的光,她却轰然听到了自己紧绷的心脏剧烈跳响的声音。
至今也道不清那个瞬间的情绪。
但那时,小郡主在确认自己无法看出对岸那人究竟是谁后,便立即取走了那支箭,纷乱刚定,就令人立马去查。
因箭上花纹独特,来自范阳娄家,所以查到最后,一切便都指向了娄家那名射术极佳、当日也随着陆云门前去隔岸杀匪的小郎君娄半见。
见到娄半见的眼睛时,她是有觉出异样的。
但她自己也理不清那时的心跳究竟是怎么回事,所以便也无法以心中的古怪做定论。
而且,娄半见是认下了那支箭的。
她设了几回不会出错的试探,他的说辞,都与陆云门方才所说的相差无几。虽然说得没有陆云门那么细,却也挑不出错漏。
是以,她就将娄半见弄到了东都,几乎回回骑猎游玩都要召他随侍在侧,激得吴红藤几度想要对他下手,都被她明着护过去了。
但可能是她给娄半见的恩宠有些过头,他逐渐恃宠张狂,总在外面以她宠爱之人的名头行事,实在让她厌烦,便冷了他许久。
虽然听说他已经彻底懂得了收敛,但小郡主的兴致一旦没了、那就是没了,上次回了东都以后,她就完全没有想到要见他。
原来,她当时隔岸看到的,根本就不是那双眼睛。
她抬起头,深深地看向陆云门。
然后,她抓起少年的手臂,隔着衣袖在他的小臂上狠狠地、用了全力地咬了一口。
第95章
95
她这一口咬得无头无尾,却又不那么无头无尾。
至少于管家一看,便认定她是因听到世子讲了许多其他小娘子的事,气得又露出了小狗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于管家的脸色也登时差了许多,露出了少有的、几近动怒的肃意。
平日里再怎么恃宠放肆也都罢了,可如今,她却是实打实真的伤到了世子,定要受家法教训,绝不能再纵容下去!
可于管家眼底的冷色刚刚显露,小娘子却先哭了。
“我知道错了……”
她一松开牙,眼泪就簌簌地掉了下来,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教习娘子教过的,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在没有郎君的允许前弄伤郎君……”
她柔柔抱住小郎君被她咬过的小臂,用脸颊小心地贴在她咬过的伤口上,边小猫似的轻轻地蹭着,边抬着泪汪汪的眼睛,对着少年软声细气地哽咽道:“我以后不会再犯了,陆小郎君不要生气。”
其实少年出入沙场,便是再身手卓越,也难免会受伤落痕。多一处,少一处,他并不在意。
被阿柿咬到,即便她牙尖用力到刺破了他的皮肉、让他出了血,他也并不觉得有多疼。
反倒是她此时蹭着他小臂的抬眸样子让他心乱,孟浪地想要亲吻她。
上次她半夜赤着脚钻进他的被子里、蹭着他的脖颈说饿了时,也是这个样子……
“我没事。”
但少年将自己克制得很好。
他平静地弓起手指,擦了擦小娘子脸上的泪:“是我不好。我说过,会努力不让你再哭的。”
“于伯,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小娘子又向于管家道歉,模样乖巧得不得了。
于管家没想到会有这一出。
他面色虽还沉着,语气却并没有多厉:“你真的知道错了?”
“嗯。我知道错了,我绝对不会再这样对陆小郎君……”说着,她的眼眶又红了起来,软软的声音里又带上了哭腔,“请不要把我赶走。我现在不能离开陆小郎君,我会死掉的……”
她似乎对她想像中的场景感到又害怕又难过,眼泪又悬到了睫毛尖儿。
但又像是怕自己掉眼泪的样子会惹人生厌,娇气的小娘子使劲忍住、咬着牙将呜咽咽掉。
头一回见她这个样子,于管家便是有再大的气也发作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