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娘子抬起眼睛,似乎对他的话很意外:“陆小郎君,想要不守规矩吗?”
“为什么惊讶?”
少年仿佛被她神情蛰到,自再见到她起就一直努力在压着的情绪一瞬间翻滚而起,眼底被泪意烫痛得厉害。
但他却还是压抑着快要乱了的呼吸,平静地问她:“我不守规矩,难道不好吗?”
他全看到了。
在那个阴湿的地下,她和卢梧枝一起喂完了蛇,卢梧枝拿了水来为她净手。
那时,卢梧枝告诉她,可惜前几天养蛇人刚给蛇喂过活鸡,不然,今天,他还可以让她捉鸡喂蛇。
卢梧枝的话刚刚说完,她就已经盯住了他:“到时候,会有很多只活鸡吗?”
卢梧枝答:“非常多。很热闹。”
听到后,她只稍稍做了点犹豫样子,就忍不住般地同他说:“我家里的姐姐跟我讲过,有一种方法,让鸡就算被斩断了脖子,还能再饮水吃食地活上好几旬。但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卢梧枝被她的话吸引:“什么方法?你想试试?”
“反正被送到这里的鸡都要被蛇吃光,不如就让我先试一试。要是不行,就马上把它喂给蛇,如果它没了头以后真的还能站住活下来,我就要养它!”
“养一只没有头的活鸡?”
卢梧枝听得虎牙露出,眼中兴致勃勃,似乎是立马就想要让小娘子去试。
但他随即就压住了他的迫不及待,紧紧地盯住小娘子:“这对我不是难事。只要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侍奉的到底是哪一家,我就去给你将鸡寻来,无论多少,随便你试。”
阿柿垂首半晌,摇了头:“不行,会给陆小郎君添麻烦。”
卢梧枝眼中明显极了地露出了不快。
“你既然这么想养一只没有头的活鸡,怎么不找你的陆小郎君、让他带你去试?”
小娘子抿住嘴唇,用力到朱红的口脂都在唇边晕开了。
“我不是同你说过了吗?陆小郎君,是很规矩的人,规矩到,就连宠爱,也从不会多给我一点……”
她说着,声音越发小。
但很快,她就抬起头,认真地告诉卢梧枝:“但他不是对我不好。他对我很好。很好很好!他只是总在很有分寸地做事,不会越过他心中的那条线。所以,像是我想要一只无头鸡这样的事,我从来不会对他说……”
“那这位陆小郎君,可真没意思。”
察觉到小娘子话中的失落,卢梧枝肆无忌惮地对她挑拨:“你这样的人,成日与一个满脑子都是规矩教条的郎君待在一起,不会觉得很拘束、很无趣吗?”
他捏住她垂着的、还湿漉漉的指尖,嘴角慢慢扬出笑:“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也许从来都没有真的开心过吧?”
那时,阿柿垂着眼睛,没有回答地,仿佛默认了。
陆云门知道,她在面对卢梧枝时,大抵也是在说谎。
可在她彻底沉默下来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血恍若倒涌,没有半分血色的指尖冰凉彻骨。
“我不再守规矩,难道不好吗?”
此刻,他望着她。
“我本来也从未有意去守过任何规矩,我不过随心而为,守我的本心而已。而现在,因为我的心里是你,所以,我要守的本心也变了。”
少年说着,眼中浮出了一滴泪。
他轻声地、仿佛快要碎掉般地问她:“我变成这样,不好吗?”
第106章
106
他看到了。
在望见小郎君眼睛中那颗星一般的泪珠时,小郡主就确定了。陆云门一定也出入过养蛇人的地下,听到了她对卢梧枝说的一些话。
其实,在蛇吞挤着吐出鸟蛋壳时,有一个瞬间,她曾如幻梦般、听到了他身上五毒珠碰撞的轻响。此后,她没能找到他的身影,也没有再听到任何声响。但是现在想来,他那时就应当已经在了。
所以,他现在这样,就是因为看到她默认了和他在一起从来没有开心过。
但这怎么可能呢?
小郡主看着眼角逐渐泛起了红、如一只彻底落入她掌心的蛱蝶般的美貌少年,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压下了自己快要笑着露出小尖牙的冲动。
看。他对她在意得不得了。在意到只是见到那样的一个默认,就这样的失态和难过。
那她,岂不是就可以借此、得寸进尺地再向他索取更多。
她要更多。
更多。
更多!
那些蛇在进食后会将猎物的骨头吐出。
她才不会。
骨头、血肉、毛发、筋脉、心魂,陆云门的一切都是她的。
原本,她一直顾虑着,没有想好要如何再进一步。
可现在,他自己红着眼角、漂亮到让人根本无法拒绝地求她毁掉他的规矩。
她当然要毁掉这些。
只有断了他骨子中礼与法的这根筋弦,他在得知了一切的真相后,才有可能依旧留在她的身边、完完全全地让她占为己有——
小郡主越想,小尖牙越兴奋得隐隐颤栗,那种迫不及待,几乎都要洋溢出来。
能让如今的她如此容易失控的,除了陆小郎君,世间根本就没有第二个。
“好。”
站在少年的面前,小娘子向他呆呆望着,仿佛被迷住了一般,脱口就是一声好。
接着,她甚至朝他走了几步,抓住了他腰间的蹀躞带,牢牢地,很用力,生怕他反悔一般,又点了一下头:“好。”
可她的眼神中却带着种不肯定,有犹疑、有不安,就是不见半分开心。
为什么?
少年的心如溺水至深般无力地沉下。
他望着她:“你说了好,为什么却还是凝着眉?”
“因为……我不知道……”
小娘子为难地看着他的眼睛。
“我不知道什么是陆小郎君的不守规矩。”
想了想,她似乎很小心地、尝试着同他讲:“每次我因为甜丸子饿了,都是我去找你、向你索要,陆小郎君从来都没有主动地来给过我宠爱。我不明白,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教习娘子分明说过,只要我按她教的去做,郎君就会一直想要宠爱我、会一直让我开心……”
她用手指攥紧小郎君蹀躞带上那枚她曾霸占了许久的刻字银钩,对着小郎君的神色愈发楚楚可怜。
“我不敢问陆小郎君,所以我就去问了于伯,为什么陆小郎君从不主动来给我宠爱?于伯说,这是因为陆小郎君循规守礼,陆小郎君做得对,而我随时随处都缠着小郎君要宠爱是不规矩的,很不好、应当改。然后,他就又给我讲了很多很多、我都听不太懂的规矩。”
她说着说着,渐渐生了脾气。
“我讨厌这些规矩。”
小娘子的声音仍柔着,气却是硬的。
“而且,我也做不到。因为,如果我不要,陆小郎君就不会给,那么我就会虚弱生病,然后死掉。”
只要她说话,少年永远都会静静地听。
无论她说得有多伤人,他都不会打断她。
直到她不再说了,陆云门才缓缓出声:“是我错了。”
他想,她说了这么多,为的,应当还是卢梧枝。
不知缘由地,卢梧枝自幼便多灾多难,几度垂死。而在他出生后,他的生父生母也似乎时常有病有祸。
一番求佛问卦后,有消息传出,是他的命格不对、不宜同父母离得太近,因此才刚到学步之龄,卢梧枝就被安置到了卢府偏僻的独院,除了些不得不露面的场合,几乎都不准他出来见人。
日子久了,他自是反骨丛生,性孤桀骜,毫无教养,这令本就不怎么对他上心的父母对他愈发冷淡,甚至有了些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而这时,因爱女早逝而大病一场、足足休养了数年才勉强能够下榻的老祖宗,终于走出了她的金瓦楼阁,拖着仍旧虚弱的年迈身子,一次又一次地去看望他、偏疼他。
慢慢地,虽然他仍旧不肯从他的那处院落离开,仍旧乖张难驯、不服管束,但老祖宗的关爱早已成为了如他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靠着她的这份关爱,他读书识字、骑射习武,到底活出了些人样。
可只要陆云门一进卢府,老祖宗的一颗心便会立马全扑到她最珍爱却最早离去了的小女儿的孩子身上,便是连一碗水端平也做不到。
他只有这一份关爱,却还是要被夺走。
卢梧枝因此厌极了陆云门。
这厌恶一年比一年更深,只要能令陆云门不快、只要能与陆云门作对,他便极乐意去做。
但卢梧枝其实并没有成功过。
因为在以前,陆云门的世界中没有喜爱与厌恶,他根本就不在意卢梧枝的针对,也从来没有过什么不快。就算卢梧枝因为被他分走了老祖宗的关心、而几次三番也想要抢走他的东西,他也只是平心静气、拱手相让。
就像很多年前,扶光郡主赠给大家见面礼中的那只黑釉油滴碗。
他一眼看中,挑到手中,卢梧枝便当即说他也想要这个。
若不是外祖母出面指出那同样的油滴碗还有一只、让他们不准争抢、一人一个,他多半还是会将它让出去。
碗有两只,尚可平分。
可阿柿只有一个。
所有人都认为,她现在是属于他的。光是这样,就足以引起卢梧枝对她的兴趣。
他越是表露出对她的在意,卢梧枝便越会想要将她抢走。
而如果能令他沉迷到即便在佛门净地、也忍不住丢弃掉十几年铭刻在骨的克己与礼法、主动地要同她亲热厮混——这样的一个小娘子,卢梧枝一定会疯了般地想要得到。
直到此时,她仍然在踩践着他的真心,用他被她刺到遍体鳞伤而淌出的血水、铺就着她走向卢梧枝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