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不懂阿柿的话,只当来了新生意,便向阿柿笑问:“小娘子想吃什么?一碗饽饦汤?”
“不能吃!”
贾明人还没到,急急的吼声就已经至了!
待他气莽莽迈进食店、与陆云门对视了一眼后,他的气焰才稍稍熄落,对食店主人放缓了语气,“我们不需用膳,娘子只管去忙。”
可他话音刚落,阿柿就直勾勾地盯着案上堆尖儿的蒸鱼肉,张嘴说道:“我饿了。”
她看向贾明,胆怯怯地上了坐榻,抓紧食案:“我太饿了,走不动路。我就吃一点点,吃完了我就去。”
贾明:“你不是吃不惯鱼吗!”
“我吃不惯的是有好多刺的鱼,这里的鱼,刺都剔掉了……”
被贾明愈发瞪凸的绿豆眼盯着,阿柿越说声音越小,最后都不敢出声了。
这时,自阿柿进来后就停止进食的白鹞突然动了。
只见它俯下脖子,用喙把盛满鱼肉的碗往阿柿面前推了推。
但贾明见状,却一点都不留情,伸出手就想把碗推回去。
谁知白鹞当即眼睛瞪圆,猛地俯身就要啄他!
被陆云门捏住翅膀后,白鹞仍旧愤怒不已,对着贾明连连挥动利爪,爪尖根根锋利,竟在烛边现出寒光残影!
见识到了猛禽的厉害,贾明立马噤若寒蝉,一时连阿柿也不敢招惹了。
过了片刻,见白鹞平静下来、又开始了进食,贾明才抚了抚自己的心口,用大梁话向陆云门解释:“实在不是我苛待奴仆,她有事要做,现在吃不得饭。”
他擦了擦八字胡上的冷汗。
“不瞒陆小郎君,我毕竟也是金川县的县丞,县里出了命案,我总也要出一份力。这不,我们正要去县衙的停尸房,见一见梨娘的尸体……”
说着,贾明鼠目一转,瞬间对着少年慇勤了起来,“若是陆小郎君愿意一同前去,我也是万分乐意呐!”
陆云门方才带着白鹞在野外跑马训练。
此时,他正穿着深色猎装,脚蹬乌皮六合靴,瘦劲手腕紧紧束起,漂亮的眉眼间又添了几分少年的俊朗英气。
他见白鹞把它喝井水用的水碗也往阿柿跟前推、而阿柿也真的打算喝,犹豫一瞬,他还是主动为贾明和阿柿都倒了还烫着的盐枣热茶。
随后,他看向贾明:“贾县丞为何要深夜前往停尸房?”
“并非是我要去,是我想要带着阿柿去。”
接着,贾明便又一次讲起了阿柿的事情。
这一次,他不再像白日时那般说一半、藏一半,而是从头开始,将他记忆中的、关于北蛮少女阿柿的一切,和盘托出。
在买下她、发现了她有见鬼的本事后,他便询问了她的过往。
一年前,她还在北蛮无忧无虑生活时,曾为了救一只狐狸,不慎掉进了猎洞,久久无法逃出。
濒临饿死时,她血脉中“巫”的力量觉醒,开始可以看见鬼魂,并也因此获救。
她的父亲发现后,便教了她一些族里的巫觋之术。
但她还未学成多少,她的嫡亲便在瘟疫中死了个干净。
在她学过的几样里,最能派上用场的,便是将死后并未在世间徘徊的亡魂引来的“招魂”。
可她的招魂学得很半吊子,必须得同尸骨接触,才有招魂成功的可能。
“……我知道了这些以后,便翻阅了我家乡还未破获的陈年难案,带着她找到死者的尸骨,让她招魂,请来死者,问清案情。虽不是每次都能成,但能成的时候,也确实管用。”
贾明继续说。
原本,阿柿虽然不太习惯,但也一直鼓着勇气努力配合。但是上一次、也就是贾明在破获他升官前的最后一个案子时,事情出了意外。
被害的那名女子名叫旭娘,自幼便嫁与邻家的读书人,在村中辛苦劳织,供他到城中读书。
几年前,那人考出了成绩,要东去做官,特来接旭娘团聚。
旭娘满心欢喜以为终于要苦尽甘来,谁知那狗辈竟为了另攀高枝,途中将她丢在山匪横行的林间,任她被山匪掳去,蹂、躏至死。
她心中怨愤滔天,几乎已成厉鬼,在大仇得报后陡然失去心智,竟然嫉妒阿柿是生者,想要加害于她。
虽然阿柿靠着她那点半瓶子光当的手段狼狈克制住了旭娘,但也还是被折磨得不轻,案子破后,连着半个月,她每晚都在哭着做噩梦。
从那以后,她就留下了阴影,对与枉死鬼怪的接触极为抗拒,能躲就躲,能赖就赖,非常消极。
今晚也是。
说着,贾明看向阿柿。
留意到凶恶的目光,小姑娘缩了缩脖子,捧紧手里的热茶,对着他信誓旦旦:“我喝完就走!”
但就她那小鸡啄米似呷着热茶的样子,喝到天亮也喝不完。
分明就是想拖着不干。
第11章
11
贾明不理阿柿,一个劲儿地想说动陆云门跟着他们偷溜进停尸房,但陆云门可是按世家规矩教养出来、最克己复礼的小郎君,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荒唐事。
“我们不妨天亮后去见一见李明府,”少年说着,见阿柿已经小口小口地呷掉了一小层茶水,便顺手提壶,为她把茶杯斟满,“可以请明府同我们一起前往停尸房。”
方才贾明同陆云门说阿柿,用的都是大梁的汉话,所以阿柿一直没什么反应。
但陆云门的这句话,说的是却是北蛮话。
所以,她一下就抬起了头!
“可以请李县令一起去吗?”
她的面容几乎被热茶氤氲的水汽笼罩,可瞳眸中的光却夺目得无法遮掩。
对上少年的眼睛,她声音中的士气顿了一下,但深吸了一口气后,小娘子还是继续说道:“李县令身上会发出鬼很害怕的金光。有他在旁边,我就敢招魂了!”
陆云门缓缓放下茶壶:“既如此,天亮后,我们一同拜访县令?”
阿柿:“嗯!但李县令也也不能靠得太近,靠得太近,鬼害怕,很可能就直接跑掉了。他最好就站在门口,一有不对劲,就冲进来救我……”
阿柿满脸认真地对着陆云门阐述她的计划,陆云门端正坐着认真聆听,旁边的白鹞也注视着阿柿,时不时会动一动脑袋,像是在捧场点头。
全桌只有贾明被孤立在外,本是焦点的他忽然就无人关心了!
他按了按太阳穴,眼神几近放空,只有嘴巴还在无意识地咂吧着茶。
片刻后,突然,贾明“砰!”地放下茶杯。
“好!”
他大叫一声,把其余两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既然已经决定要明早去找李县令,那我们也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赶紧各自离开,回去歇息!”
说完,他一口把杯中的盐枣茶干完,抬手便要拉阿柿站起。
阿柿看了眼还在洗刷锅碗、把灶台擦得珵亮的食店主人,问向贾明:“这里的饽饦汤肯定很好喝。我们今晚不去看尸体了,我还是不能吃饭吗?”
“当然不能!”
贾明故意向着陆云门瞟了一眼。
“哪家懂规矩的小娘子会在这种时辰用膳?”
这时的阿柿在陆云门面前可该是很在意体面的。
听贾明这样一说,她立马就用行动表示,自己是一个懂规矩的小娘子!
“我也不吃。”
说完,她低头吹着气,呼噜噜把一整杯热茶全喝完,然后擦了擦嘴巴,跟陆云门告别:“我要回去休息了。”
“我也该走了。”
陆云门随即也起了身,带着白鹞走出食店,牵来了拴在店铺后面的枣红马。
枣红马身上很素,一根时兴的五彩绦带都没系,因此贾明一眼便看到了马搭子侧上挂着的虎皮韣袋。
自然而然地,他也看到了韣袋里面装着一角弓和一槊弓。
被那两张好弓吸引,贾明忍不住在路上几度细观。不久,他心中就有了数,这两弓都是真正擅弓之人才敢用的家伙,绝不是彩饰格弓那种花架子。
如此看来,白日陆小郎君官服蹀躞上那柄鞘刻有飞马灵鹫图的匕首,恐怕也并不是纯充脸面用的漂亮银饰。
他心里琢磨事,目光就在那两张弓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陆云门察觉后开口:“贾少府熟悉弓具?”
贾明嘿嘿一乐,瘦干的胸条一挺,手当即就拍了胸脯:“当然了,这不是一看就知道的事儿嘛!”
他的眼底发青,脚底和声音同样虚弱得软绵绵,但情绪却很高涨。
“我年轻的时候,那可是眼若饥鹰、耳听八方,被我盯上的猎物,一个也别想逃!我家附近林子里的獐子野兔一看到我,哦吼,比看到老虎豹子还害怕……”
毫不谦虚地翘着鼻子说了一会儿,他们走到了一处岔路。
陆云门向左,贾明带着阿柿往右、送她回客栈,几人就此告别。
可回去的路刚走到一半,贾明估摸着陆云门已经走远,便立马用灯笼拦住了大步往前走的阿柿:“停停停,别走了。还真打算回客栈呐?”
贾明满脸不耐烦地以手指敲击着灯笼提杆,在寂静的窄街上发出“笃笃”的噪响。
“我方才说要回去,那就是应付一下陆小郎君。招魂自然还是要今晚偷偷去!”
见阿柿要叫,他抢先责难道:“我带你摸进停尸房,万一被发现了,最先会被问责的人是我。我为什么要冒这个风险?还不是因为你的本事不到家!”
他振振有词,话又快又密,不给阿柿一丁点插嘴的机会:“万一明天我们跑到李忠跟前大放厥词,你却跟那次吴家井底头骨案似的,死活就是招不来任何鬼魂,你觉得李忠会不会再给我们一次机会?他肯定立马就把痛斥我的奏章写了,说不定还会把你关起来,定你妖言惑众的罪!”
阿柿:“我才没妖言惑众……”
“别废话!”
贾明横着灯笼杆儿敲了一下阿柿的胳膊,凶神恶煞道:“赶紧走!”
贾明已经不讲道理、还开始用武力威胁了,阿柿自然只能乖乖转身,跟着他重新走上了去县衙停尸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