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时,卢三郎同他母族的一位崔姓表妹成了婚。
那新妇小崔氏性情温驯,对她的婆母崔姚百般顺从,令崔姚十分满意。前不久,小崔氏有了身孕,更是让崔姚大喜。
可新妇的这胎却十分不稳,才刚刚过四个月,便急请了七八次医。分明已经终日卧床养胎了,可昨晚却还是又见了红。
为此,崔姚彻夜守在了新妇屋中,对她照顾呵护。今早众人启程前往佛寺时,她都还在亲手给儿媳喂药。
“那胎到底还是保住了。”
于管家向世子说道:“听说,那边安稳后,夫人立马便赶了过来,想再为那腹中胎儿多上些香火祈福。”
说着,他顿了顿,压低了声:“府中都在传,那小崔氏怀胎后头一次见红,便是不慎在老祖宗屋中与九郎君打了照面后发生的。因此私底下,谣言又起,称九郎君的命,不仅对父母、亲兄有碍,便是对嫡亲兄长的孩子也……”
“于伯。”
小郎君静静道。
“既知是谣言,何必再复述。”
而从始至终,阿柿就像完全没有听到一般,默默又专注地继续给陆小郎君上着药。
直到于管家离开、去山腰佛塔为世子善后,靠在少年颈间的小娘子才在将最后一层白布系好后,边摸着小郎君发肿的手腕,边满面思索地蹙着眉出了声:“我去给你拿些冰,你在这里等我。”
随后,她起身落地,头也不回,急匆匆走了出去。
而另一边,卢梧枝早就已经随着侍婢、走进了一处灯火通明的小院。
“不要进来!”
他的一只脚刚要迈进屋门,里面的呵斥声便立时响起。
“远远跪下!”
听到母亲崔姚的声音,卢梧枝习以为常地垂着眼角,懒散地跪在雕有藤蔓葫芦的冷硬门槛上,面无表情,悉听尊便。
过了许久,久到少年的膝头被硌得青紫,内间才又传出了声响。
“自生下了你以后,府中便再难安生。”
妇人语气平淡地开了口,仿佛方才那个厉声呵斥他的人从未存在过。
“你父亲本已快要康健,却突然又开始缠绵病榻。你一直平安长大着的兄长,也开始几次三番地遇险,失足落水、平地坠马,回回都险得叫人心惊。而我则在生产时血崩不止,养了半年才能出屋,身子彻底伤了,至今便是盛夏也不敢离了暖炉。
那时,虽查出祸根在你,我却无法怪你。虽不得以将你养到了避人的偏院,但吃喝用度,皆没有亏待过你,甚至为了弥补,让你过得比你的哥哥都要金贵许多。
后来,你日渐长大,我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将你接出来。我花重金求来符水,遣人给你送去,你不肯喝,让你随身辟邪的玉珏,你也不肯戴,甚至纵蛇对给你送玉的仙师威吓驱赶。
我知道你对我有怨有恨,怕是此生都不会同我如寻常母子那般亲近……”
说到这里,崔姚声中隐有伤心之意。
但卢梧枝的神色却是连连变都没变。
这些话,这种语气,他已经听过了无数遍,麻木到连恶心的感觉都已经没有了。
哀伤过后,崔姚心灰意冷般地叹了声:“对你,我已经什么都不求,只求你不要出门,不要离开你的院子,至少,不要与到我们一家再有接触。可那日,你明知你长嫂有孕,却还要故意到她的面前煞害于她。你可知从那以后、她为了保住腹中,受了多少煎苦?”
崔姚声不高,语气也并不重,淡淡地,却问出了诛心之言:“卢梧枝,你究竟还要将我的一家祸害成何样才肯罢休?”
卢梧枝沉默地,咬住了后牙。
崔姚口中的那日,是一个月前,崔姚的父亲过寿,要接她回崔家小住几日,崔姚想着小崔氏有孕已满三月,便将同样出身清河崔氏的她也带上了路。
听到这件事后,卢梧枝才在佘妈妈的传话下去了祖母屋中。
可谁知小崔氏在途中身子不适,坐上马车后没不久便小腹坠坠,同时还吐得厉害,不得不在禀了崔姚后、半路独自带着下人折回来。
她不想惊动人,悄悄回了府,但又想着没有告知祖母、怕显得没规矩,便又强撑着起身、去了老祖宗的院子,结果就这样迎面见到了正在院子里陪老祖宗饲弄花草的卢梧枝。
回屋后,她下腹痛楚加重,忍到不得不叫人时,才发现已经见了红。
这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卢梧枝明知长嫂有孕却还要前去煞她。
但三人成虎。
因为他身上顶着的灾星的罪名,所以长房几人的一切不顺遂,便都是他的错。传来传去,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倒不重要了。
“你祖母在病好些后,见你规矩全无,便怪我对你疏于管教。天地可鉴,我只是心疼你小小年纪便不得自在,不忍再对你多加约束。可不曾想,你行下的事,竟是一桩比一桩……”
崔姚仿佛失望得有些说不下去。
歇了片刻,她才继续道:“昨晚今日,看你长嫂遭受如此大罪,我便已在心中后悔以往对你的放纵,而今晚……”
她停了一瞬,向他质问:“今晚,你去了何处?”
接着,她也没有等他的回答,声音兀自重了起来:“佛门圣洁地,行那腌臜事。我们范阳卢氏的门风,竟叫你堕了个干净。”
卢梧枝眯了眯眼睛:“我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
崔姚并不同他多说,音调平平:“将东西拿给九郎君看。”
“九郎君。”
崔姚身旁的一名陪房妈妈应声走出,将手中物远远呈到卢梧枝面前。
见到那颗曾被阿柿捏在手中的金孔雀珠,卢梧枝微微变了脸色。
托着那颗孔雀珠的陪房妈妈接着向他说道:“夜半时,卢府有下人看到您背着个小娘子、衣冠不整从山腰走下,便沿着您的来路找了上去,竟见佛塔重锁被毁、塔门大敞,随后,就在里面发现了这颗东西。”
而此时,溜出来的小郡主已经提着她向巡逻寺僧要来的灯笼,在这间院子外面兜了几圈了。
她的形迹实在可疑,不久便有崔姚院中的仆役过来问她是谁。
见小娘子立马支支吾吾、心虚到不行,那仆役便将她逮住、叫人进去通传。
很快,紧闭的院门就在吱嘎声中被逐渐推开。
小郡主斜斜向里望去,不出所料地看到了一片卢梧枝跪着的背影。她眼睛一眨,拔腿便往里闯!
而这冷不丁地一莽,竟让众人都没回过神,还真叫她蹿了进去!
但随即,她就被门内一拥而上的仆役们缚住手臂、押到了询问外面为何如此吵闹的卢府主母面前。
第115章
115
早已到了丑时,屋中妇人梳着的高髻上却仍一丝不乱,层层裙衫不见褶皱半分。即便因对卢梧枝如对瘟鬼、与他遥遥隔着一面花罩不够、中间还又挡了碧色纱隔,还是可以远远窥见她正坐于螺钿榻上的文雅仪态。
而直到阿柿被押到门前,那纱隔才被推开,露出了那团脸妇人的脸。
这是自八年前离开卢府后,小郡主头一回再次亲眼见到这位卢家妇。
崔姚是出身清河的崔氏女,自幼便容貌妍雅、喜爱诗文。
但就是这她最拿得出手的两样,在世家的群花中也不过寻常。
才貌平凡,性情又文静寡淡,这样一个不容易被人看见的小娘子,即便出自望族,照理,也很难嫁给范阳卢氏未来的家主卢绿沉、成为卢氏的当家主母。
这婚事能成,全在于卢绿沉当年家主继承人的位置已是岌岌可危。
虽然他占了嫡长,但自出了襁褓便体弱多病,大些后更是汤药不断,文韬武略上不见半点才能不说,就连接人待物也不行,每次见到生人,说话都会磕巴许久。
是以,宗族中多次有人动了要将主家家主之位定给这家第二子的念头,还是因为族中医师断言卢绿沉活不了多久,族老们才将这事暂且搁下,等着他咽气。
这种事在世族间自然瞒不住,因此,原本与卢绿沉有着婚约的那名清和崔氏女便动了退亲的念头。两方相商,卢府的老夫人也不欲误了花朵般小娘子的人生,叹息着已然同意,可这时,在家中一直少言寡语的崔姚走了出来,称她愿意嫁过去。即便老夫人又同她详详细细地说了卢绿沉的情形,她也仍旧说愿意。
于是,她便嫁到了卢家。
之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崔姚嫁进卢府后,卢绿沉不仅没有咽气,身体甚至还有了起色,不到两年,便与崔姚生下了康健的卢三郎。
随后,一点一点,要换掉卢绿沉的声音在不知不觉间消了个干净,他最终成为了家主。
斗转星移,数年过去,卢府的许多权力又从卢绿沉过到了他的嫡长子卢三郎的手中。虽然卢三郎的资质也不过平平,但总还算看得过去,又没有旁的人能与他争,拿到家主之位,几乎板上钉钉。
而这些,靠的都是崔姚。
但小郡主却并不怕她。
一只将针脚全都藏起来的绣花老虎,只能唬一唬不知她底细的人罢了。
崔姚面前,阿柿奋力地扭动被人手缚住的双臂,凶得像只小獒犬。
而这,便让崔姚更加清楚地看到了小娘子头上晃动不止的那片钗簪。
她放在石绿与赭色相间的石榴卷草纹锦裙上的指尖轻轻抬起,吩咐她的陪房妈妈:“将她头上的那只银鎏金的花雀簪拔下来。”
“你敢!”
小娘子一听,当即抬起眼睛。
被她的眼睛一扫,那陪房妈妈竟迟疑了一下,回头看向崔姚。
崔姚淡淡道:“拔。”
陪房妈妈只得转过身,瞥眼避过小娘子的目光,抓住了那支簪子。
但随后,她也没敢硬生生往外拔,而是小心地将簪子抽了出来,不仅没让小娘子出丑,反而使她的乌发更加如云松蓬。
崔姚接过簪子,拿着那颗金孔雀珠与它簪首的断处合了合。
严丝合缝。
正出自它。
她抬起头,看向那小娘子因不服不忿而高高扬着的颈,目光在上面一处新鲜的旖旎红痕上停了停。
那时,小郡主在给陆云门缠着伤布,见他疼得睫羽微颤,她便自己一脸怕到不行、却还是抖着声音装出无畏般地扬起脖子:“陆小郎君要还是疼,就咬我吧。”
少年看着小娘子,真的如她所说,贴过去张开了嘴。
可当齿尖碰触到她娇嫩的肌肤、感受她止不住的战栗时,小郎君却还是没能咬下去,他只是温柔地用齿尖在她的颈侧磨了磨,随后便在上面一点点亲吻了起来。
而随着小娘子脚尖在他胫侧难耐地刮蹭,他渐渐丢去了他的分寸,很快在她的雪颈碾出了几朵红梅,让小娘子缠绕着伤布的指尖都软得打了几次滑。
而此刻,经过了一会儿,那朵梅开得愈发艳了。
这让崔姚更加认定了。
她肃面问道:“你是哪家哪户的小娘子,竟如此不知羞耻?”
阿柿先是一副全然不知道她在问什么的茫然神色,随后,她皱起眉:“你们好不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