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
卢梧枝看着她已经滚到眼眶了的眼泪,笑着又向她凑了凑。
“我好像……更喜欢你了。”
他直直地看着她。
“你是陆扶光,简直太好了。”
他露着他的小虎牙,毫不在意地向她将心剖开、让她看到里面的淤泥污浊:“我虽然一直都嚷着要将你从陆云门身边抢过来,但我其实,没有一点信心。”
“但你是陆扶光。”
“你是陆扶光,那陆云门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他笑着伸出手,还是将她眼角的那滴眼泪沾到了指尖,“所以,就算你还会因为他掉眼泪,我也没关系,只要……你以后也会继续为我掉眼泪。”
对上小娘子若有所思的目光,卢梧枝将他得到的那滴泪慢慢握在了手中。
“你看,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我是个寡廉鲜耻、卑劣到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会不择手段的人。我想要你,无论如何,我都想要你。所以,如果你选我,只要你选我,不管你还想不想要继续报复陆云门、想报复到什么时候,我都可以,”他笑着,“这就是我对你的喜欢,是我给你的答案。”
小郡主看着他的眼睛。
是个跟她想的丝毫不差、再合适不过的婚姻对象呢。
任谁来看,都完全值得她为他花出那么多心血。
“原本,你们范阳卢氏谁胜谁败,我并不关心。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过了不知多久,一直沉默着的小郡主终于出了声。
“反正看起来,对方已经打算同你不死不休,而我无法容忍别人想要弄坏我的东西。”
“那我就……”
她轻描淡写地抬起眼睛。
“拿范阳卢氏家主的位子,做同你缔姻的信物吧。”
明明是在一处脏乱又狭窄的洞穴,可那却是卢梧枝一生中见过的、最盛大的告白。
而就在能将这些声音尽收耳中、紧挨在那洞穴一旁的大树背后,小臂架鹞的黑衣少年已经站了许久。
久到,他的睫尖凝了一层霜。
第133章
133
陆扶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
她只记得,她的意识曾仿佛被无穷尽的蛛丝缠住。它们绵而软,并不会将她勒痛,但却韧极了,怎么都挣不开、扯不断,这让她自心底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安。
而就在这不安快要漫涨到顶峰时,她又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被人碰触。
若是平常,她如兽般敏锐、永远提防一切的天性应会在此时化为利刃,将那些蛛丝尽数斩断。
但不知为何,她这次却本能地提不起警觉。
绝对不会被伤害的。
可以很安心。
这些念头让她本就疲惫不堪的意识更加无力。
很快地,她就彻底沉进了黑暗。
那之后,她便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了一响极轻的钗佩相碰声。
随后,自它而起,瑞炭烧着的辟啪,水浪被不断撞起的激响,木板被匆忙重踩下的吱嘎,越来越多嘈杂的声音吵进了她的耳朵——
侧躺着的小郡主蹙紧了眉心,然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在她眼前的,是间地上铺满了不知多少条毛皮和茵毯的屋子,她正陷在里面,所能碰到每一处都细滑和暖。
白瓷的蟠龙博山炉中,莺歌绿奇楠被燃着后的白烟、正如流动云纹般缓缓腾起,衬得挂于其后的螺钿紫檀琵琶仿若悬在高山云海中。
还有些半睡半醒,小郡主眼神朦胧地看着那四弦琵琶,朝它伸了伸手。
接着,她就发现,那是陆扶光的手。
不是钱九娘子的,不是任何人的,那就是她自己的手。
易容被洗掉了。
难道是在梦中吗?
可她不会做梦。
书上会写,刘初桃也会讲,那些梦有的光怪陆离、有的滑稽可笑、有的不知所谓,可她每一个都会认真地去看、去听。
因为那是她无法拥有的东西。
她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做过一个梦——
陆扶光骤然惊醒。
随着她的坐起,急促而清脆的丁零声顷刻间便灌满了整间屋子。
小郡主瞳仁一颤,随即定住眼神。
在她赤着的脚踝上,正扣着一条用精钢炼成的锁链,那长长银链的另一头拴在屋子的顶柱上,链上挂着好多只只银色的铃铛,即便她只是稍稍一动,都会引出一阵不绝于耳的声响。
“两日前,天光大亮后,卢家的人带着猎犬,成群结队进了山林,找到了昏迷在林子里、浑身是血的卢梧枝。那条令人惧怕的白金幼蟒正温顺地盘在一旁守护着他,蛇尾还摆着为他奉上的鲜果。众人见到此景,皆心神被撼,认为此子不凡,甚至有人不禁当场便向他俯首叩拜。”
小郡主拖着扣在她足踝的锁链,缓缓地向说话之人转身。
跽坐在遍地皮毛之上的白玉少年,正垂首看着面前一个鸾凤衔枝的宝盒。
那宝盒的盒盖开着,里面放着的九支模样各异的银鎏金镶玉花树钗、正随着少年指尖的拨动而流晃出异彩。
“当晚,卢家家主夫人屡次向幼子下毒之事败露,卢老夫人震怒,请多位族老同审,欲夺其掌家之权。卢三郎为替母亲求情,数次在卢府冲撞长辈,已被家主下令关在屋中。虽然局势尚未明了,崔氏仍有翻身之望,但卢梧枝也已经有了一搏之力,不会再如从前一般,只能做一只待宰羔羊。”
说着,神清色净的小郎君将盒中那支嵌满了火珠的花钗拿起,簪进了小娘子的髻边。
“我想,你在范阳卢氏要做的事应当已经做完,所以,我就带你走了。”
他松开手,看向陆扶光。
从被困荒庙的那日开始,一切便与从前不同了。
他以世子之名,将东都燕郡王府的一小支精锐人马招至身边,散到扶光郡主左右。
但因郡主手下同样能人辈出,想要让一切万无一失又不声不响、不起任何波澜,他便不能有丝毫轻率。
所以,他就令自己变成了最讨得她欢心的样子,靠着放荡的伎俩,得到了她短暂的、稍纵即逝却又极致纵容的宠爱。他连续数日都被她容许、无声地跟着她、看着她、随时出现在她的身边,将跟随在她身边的所有人都找了出来,然后,燕郡王府的人便如影子般地潜到了那些人的身后。
他手下的人,跟替扶光郡主做事的人不同。
他们没有那么多诡谲的手段。
他们只有身手。
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有着能独自杀虎剿狼的身手。
就如同在她腕间花镯的茎中刺入无色无味的药,让他的白鹞能随时找到她身在何处,他对她所做之事,隐秘,阴暗,卑鄙、充满了背叛。
可那又如何?
是她自己发了誓。
在向卢梧枝许出婚姻时,她就已经松开了他的手。从那一刻起,她的骨、肉、血、脏腑,她的性命,就尽数都是他的了。
他绝不后悔。
——
船行水上,屋内门闭无窗。
披着的是陆云门宽大的襕袍,里面则是小郎君的贴身内袍。从里到外,全是他的。
怀里的金针,还有那些或是用来保命、或是用来戏弄人心的丸药,通通不见了。
对于一个刚刚醒来、对周围一无所知又没了自由来说,这情况应当不妙极了。
但在花了些时间弄清楚这些后,陆扶光也并未露出慌张。
她甚至讥讽似的浅笑了一下。
“陆云门。”
小郡主看向少年,神色中浮着毫不在意般的轻慢。
“你为什么不开心?”
金尊玉贵的小郡主,即便被剥去了华服,囚住了双脚,却还是带着她高高在上的骄傲。
“你抛却德行廉耻,连那多用于娼门的墨都刺到了身上,把我迷得神魂颠倒,松懈了对你的全部防备,最终被你关在了这里。”
她笑着,故意晃了晃她脚上锁链,引得银铃阵阵作响,那精钢所制的锁链,仿佛不过是供她取乐的玩意儿,“你做得这样好,为什么却不开心?”
“我把你迷得神魂颠倒?”
少年沉静地问了她一句。
“是啊。”
小郡主骄矜地抬了抬眼睛:“我被你迷得神魂颠倒,心猿意马,魄荡魂摇。不然,我怎么会被你抓到?”
少年轻轻笑了。
他拿起第二支花树钗,为小郡主簪上,“被我迷得神魂颠倒,却还是能做出与他人缔姻的约定。”
他在附近?
她同卢梧枝说那些话,陆云门竟然也在附近吗?
小郡主慢慢地眨了下眼睛。
“我有什么办法?”
她看着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