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当即与他们见礼。
“世子。”
她举止婉嫕,态度却有些疏远,仿佛对着的,真是个几近陌生的少年郎君。
见过她同云门兄长亲密无间的陆西雨,此时都要看愣了。若不是云门兄长在来的路上悄声叮嘱过、一会儿不能让其他人看出他与她相识,他这会儿肯定会沉不住气地露馅。
正想着这些,小郡主已经转向了他,问安道:“八堂兄。”
“郡……郡主。”
他回过神,含糊着回礼。
但他心里却重重地骂了一声“骗子”。
不仅假冒狸精,还骗走了他的美人豹,如果不是因为顾忌七哥,他肯定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开她的真面目。
“这是太医署的隋娘子。”
说完了两兄弟,汝阳夫人又说起了在她右手边、扶着她的隋征。
这是个盘盘圆脸的小娘子,看着比陆扶光大上两三岁,发髻衣饰虽不昂贵,但也能看出是有过精心的打扮。
听说到了她,她赧颜地低垂着头,向着郡主躬身,鬓边插着的银叶子晃出了一道辉亮,当即刺得对面的陆扶光吃痛地阖了阖眼。
但也不过一瞬,小郡主就又温静地露出了笑:“隋娘子。”
陆云门在进门看到她的眼睛时,神色就凛了一分。
此刻见状,少年连唇都微微抿起了。
他转过头,无声地看向陆西雨,示意他开口去问——陆西雨与他不同,本就话多随意,此时便是关切她的眼睛问上一句,也不会叫人生奇。
可陆西雨疑惑看着他,双目睖睁,完全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
倒是隋征出了声:“我闻屋中隐有药气,莫不是郡主身有不适?”
“不可无礼。”
汝阳夫人轻斥了隋征一声,接着便向小郡主解释道,“请郡主莫怪,这隋娘子原本也是东都贵女,家道中落后进了太医署,曾是署中按摩博士的得意门生,很有些本事,是圣上念及老身病腿常常作痛、才将她这个与老身同姓之人送到了老身身边,医者问病心切,是以冒犯、唐突了。”
一向孤冷重礼的汝阳夫人竟会袒护他人,这倒叫陆扶光在隋征身上多看了一眼。
“原来如此,难怪瞒不过去。”
小郡主说着,双目又闭了闭,似乎难受更重了。
“我这些日子的确正在因眼疾喝药。”
隋征马上向汝阳夫人求道:“夫人,婢之前也习得眼疾治法,可否让婢替郡主看看?”
汝阳夫人看向陆扶光。
小郡主面有迟疑,但看到隋征神色坚定,她还是柔和地笑着道谢应下了。
望闻问切了一通后,隋征眉心所贴的梨花花钿越发起了皱,她跪地向汝阳夫人告罪:“郡主双目确有生疾,似翳、症状却又比翳还要凶些,已超出婢的所学,婢不敢下手诊治,需尽快找来善治眼疾的医者,或下针,或用药,不可耽误。”
陆西雨这时倒是有话要说了。
他盯着小郡主的眼睛,左看右看:“我看她的眼睛不红不肿,真病到了你说的地步?”
隋征:“婢拙见,郡主这病已经生了许久,却久久未得根治,一直被猛药压着,所以才看不出来,但如今已重到快要压不住了,到时发作凶猛,怕是要遭大罪。”
“竟全叫隋娘子说准了。”
小郡主看着她。
“此前我为刻告罪玉璧,总是通宵达旦,又觉得做此事时不应挥霍,便总只燃几只小烛,日子久了,眼睛便有些不适。我仗着年少,未及时请医来看,待到目酸胀痛撑不住时,却被告知,若是要治,必须终日闭目用药、时时静养,再不能费神雕刻了。
可这是我头一回替母亲到永济州奏告三元,实在想要事事亲为,不愿出任何差错,我便请他开了一方能暂时压制眼疾、让人看不出异样的方子,只等明日醮仪举行后,诸事皆毕,再想法子去治。但就算喝着烈药,眼睛还是会时常不适,以致刻得越来越慢,就快来不及了,所以今日听闻夫人到来也没能出去迎接,实在是怕这龙不能刻完,明日投龙仪式上无法交代。”
汝阳夫人自听到“善治眼疾”四字,便在心中一动。
她此时也有眼疾,且正是目赤生翳,这回之所以提前了些日子去河东,也是想要去寻一名“善治眼疾”的医者,请他为自己治病。
那人名叫章铎,曾官至太医令,精通各类医法,尤擅治疗眼病,一手金篦针拨的妙术可谓神之技。但在几月前,因母亲亡故而除官回了祖籍,如今服丧所在的地方正是河东。
就在这时,一旁垂眸的少年开了口:“既如此,夫人何不邀郡主同行?大梁若论善治眼疾者,非前太医令章铎莫属。”
“是啊。”隋征讶喜地看了看替她将话说出口的陆云门,笑意盈出:“夫人原本不也正是要去章太医令那儿吗?我们一起去,多好。”
“你们两个倒是一唱一和。”
汝阳夫人对着陆云门与隋征目中带笑。
随后,她同郡主坦言了她此次前来拜访的目的,望郡主能够随她一起、前往河东陆氏。
小郡主刚答了声“好”,侍婢就进了门,将郡主今晚该喝的药送来了。
那药闻之便有冲天苦涩,陆西雨忍了忍,还是屏住了息。
隋征踌躇过后,向郡主劝道:“这药对您的眼睛好转有害无益,既要去治了,今夜便不喝了吧?”
小郡主摇首,细语绵言:“可明日便该到川畔祭水投龙,今夜说什么都要将龙刻完才行。”
“郡主。”
寡言冷情的少年又一次出了声。
“此事可否交由我来?”
又得陆云门相助了。隋征抬起了头,望着少年嫣然含笑。
第138章
138
小郡主将周围人神色收进眼底,随后也抬首看向了少年:“世子也擅这个?”
“郡主这可放心,世子少有不善之事。”
汝阳夫人见少年不语,便为他解围接话。
等看到郡主依言将那雕龙之事交给了世子,她便起了身,“难得世子要雕龙刻凤,可惜我如今目中浑浊,看不清楚,又身乏神困,得去歇下了。”
她向小郡主行礼告了退,接着抬手止住了隋征的搀扶,“阿征,你留下来为世子掌灯,也代我看一看他这精湛技。”
隋娘子笑着应了。
这一列事本是为了让小郡主不再喝药。可汝阳夫人一走,小郡主却立马将那碗药喝了个干净。
“隋娘子勿怪。”
她放下玉碗后便勾住了隋征的指尖,声音温柔极了,却又带着股倔强劲儿,“我知你是关心我,但明天还有一整日的仪式,到时,站在我我面前的是无数永济州的百姓,我不可在他们面前露出病容,一丝一毫都不行。”
隋征正要开口应答,她的身侧,陆云门从随身所系的囊袋中取出了一小纸包,放到了郡主搁下的药碗旁。
郡主打开后,见是个石蜜块,便笑着道谢,吃进了口中。
隋征微怔,向陆云门望去。
少年立得端正,面色平静如常,但他看向郡主的眸子中却有种令人不易觉察的专注。
隋征目光闪动片刻,收紧了伸在袖中的手指,脸上的笑不自觉地淡了下去。
——
陆云门刻完金龙后,聚在一起的大家便各自回了房。
之后,夜深寂静,川水潺湲。
一直没有熄烛的小郡主很快听到了轻轻的叩门声。
她推门而出,陆小郎君正立在廊下,濯濯如春月柳。
想到这是自己的东西,一见到他,小郡主便想要笑。
但忆起他在船上说的那些和心疼有关的话,她还是忍住了笑,在招他进屋后先朝他叹气:“我已经眼睛疼了,所以耳朵只想听些好听的话。”
“你看。”
说着,她凑近他,那双总是亮盈盈的双目中真的仿佛遮上了一层白雾,灰扑扑的,光都散了。
这太像目生障翳了,一个不好,便会终生都留下遗症。
但少年独自压下了他的担心,只是轻声问她:“视物很不清楚吗?”
“嗯。而且越来越不清楚了。”
小郡主眯着眼睛,在一片模糊中费劲地找到了小郎君的。她昂着头,仰身贴到他的面前,用力地眨巴着双目,似乎想要找到什么,眼睫很快就变得潮乎乎。
“不行不行,真的看不清了,怎么都找不到你眼睑里藏的那颗痣。”
“别用力眨眼。”
少年将一片烧得焦黑、还差一点就成了灰烬的纸片放在她身边。
“它落在自东起、第七座长信宫灯的宫女足边。”
说着,他取了他带来的冰石,用帕子包着,想为她敷眼:“是要去找章铎?”
小郡主看了眼那张没能烧尽、但上面早已没了字的纸片,随后抽走了发间的细竹,垂着满头乌丝,熟练又自在地躺到了他的膝上:“陆小郎君神机妙算,我什么都没同你说过,你却主动在汝阳夫人面前提了要带我一起去找章铎,此时还用来问我?”
汝阳夫人目赤生翳、要前去河东找章铎医治的消息,的确是陆云门告诉她的。
但她只是听了,却从没透露过一丝自己的打算。
可他还是不过须臾就猜到了她的念头,帮她达成了目的。
见她在笑,少年动了动,让她能躺得舒服些:“那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小郡主:“要。”
“好。”
“好?”
仍旧什么都不问,就这样任她利用、随她肆意妄为?
少年仍道:“好。”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