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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快要落下时,章铎终于回了家。
刚走出马车,他就看到了小院里飘出的炊烟,这一天在外面过得食不下咽的他顿时饥肠辘辘,进了院就朝着灶屋走去。
可还没走到屋槛前,他就停了下来。
灶屋里,一口大油锅支着,里面热油滚沸,烟气熏人。
挂着晒干烤糯米皮的通风房梁下,扶光郡主正坐在个胡凳上,怀里抱着一小盆沾了层黑胡麻的炸散子,边吃边分给还在油锅前继续炸着面食的燕郡王世子。
她看不见,没办法知道别人吃没吃完,可她也不管,自己要吃一个新的炸散子时,就会从木盆里拿出两个,一个自己留着,另一个,则喊着“陆云门”的名字伸手向外递。
章铎却看得真切。
有好几次,世子都正在油锅前忙碌,但他却什么都不说,只要看到郡主伸出手,世子就会过去将炸散子接下。
“堵住路了。”
正不知道该进还是退,章铎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妻子的声音。
阿细捧着个筐,轻轻用它顶了顶章铎转过来的圆肚子,里面半满地盛着堆刚摘下来、根上还沾着泥的野菜。
“饿了吧?世子做了许多炸散子,也分了些给我,我没吃完,剩下的都在咱屋里的矮几上,你先去吃两口垫一垫。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有她在,章铎就放松多了,无处安放的手脚也有地方放了。他照着阿细说的回了屋,没多久就把她剩下的那盘炸散子吃光了。
干坐着等了一会儿,见她没回来,章铎就又出了屋子。发现她正在院外不远处的井边洗菜,他就搬着胡凳坐到了她旁边,边跟她一起洗菜,边从头跟她说起了他今天出门后遇到的事。
是这世间最最寻常、恩爱夫妇的样子。
很快,天便完全黑了。
但今夜星月交辉,蟾光皎皎,风也清凉,坐在小院里,不必藉着灯烛也能将四周看清。难得遇到这样的好时候,阿细便将饭食都摆在了小院中。
“能摆脱不孝之名,不再受其侵扰,自然是好事。但我并不想搬回家里的宅子。我和阿细商量了,我们夫妻闲散惯了,回去一起住反倒会受拘束。这里离亡母的坟茔近,我去植松也方便。”
在被小郡主问起今后打算时,章铎两手捏着木箸中间,迂讷舌钝地答道。
他之前上书辞官,说的便是自己身为医者,却让母亲死于病痛、离去时瘦得只剩一把枯骨,实在愧为人子,因此想要留在家乡,在墓旁植松万棵,以偿一二。
大梁极重孝道,看到他如此请求,圣上便是再惜才不愿放人,也阻拦不得了。
连圣上都是如此,陆扶光自然也不能可能再多说什么。
“那医馆呢?”
小郡主又问,“您之前不是想要在家乡开一处便民的医馆吗?如今,还打算做吗?”
“我长兄说他会全力助我,但这两年地里的收成不好,一时拿不出那么多的钱,要我再等等。”
说着,章铎那张只要不谈论医术就会显得格外憨直的脸上露出了愁容,“我原本以为只是想帮帮附近的乡亲,没想到竟需要那么多的钱。”
小郡主好言安慰道:“太医令您如今声名显赫,即便没有医馆,也会有得病的人家慕名而来,请您过去医疾救人。”
“不过,”她说着,声音略有迟疑,“最初会来登门求您的,必定都是河东的富庶豪户,若是没有足以济世的银钱,还是无法长久惠及寻常百姓。”
听了这话,章铎面上的愁容更重了。
还是阿细过来打发他去支炉烤肉,才把他的愁思打断。
都在院子里吃了,自然要吃得自在些。
等明火中的炙肉烤得差不多,一大盆洗净的新鲜蕙草被端了上来。阿细用蕙草包好烤肉,放到小郡主面前的盘中,又为小郎君斟了满杯的酒。
“这菜与肉的吃法是偏就了我的口味。酒是用干姜和胡椒酿的,里面放了安石榴汁,也是我常年在喝、觉得很好的。”
用自己最喜欢的食物招待着来客,阿细夫人先饮了一杯酒。
章铎还在守孝,不沾荤腥。小郡主用着药,不能喝酒,但适量的肉还是能吃一些。
陆云门随着阿细夫人饮完酒,见陆扶光早就无声地将面前的蕙草包肉送到嘴边、快要将那一整个吃完了,他便伸出手,亲自又为她包了一个。
少年做事时一贯安静,小郡主又暂时被占住了嘴,小宴一下就静得出奇。
阿细用手肘撞了一下章铎。
章铎虽然在说到自己喜爱的事物时滔滔不绝、与妻子面对面时也总有说不完的话,可对上外人却颇为木讷,常常是别人问了、他来答,若别人不起新的话头,他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又被妻子的手肘撞了一下后,他才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世子和郡主真是兄妹情深。”
小郡主听到就笑了,却也没解释什么,而是主动同他们又聊起了其他的。直到小郎君被她支去煮鸭花汤饼,她才重提起此事。
“太医令想错了,我从未将世子当做族兄。”
近处的炉火烘着,小贵人两颊胭脂微融,那颜色似是渗进了她的雪肤里,显得她愈发艳如桃李,髻上插着的半圆梳背上、华贵的红绿宝石也在火色中辉着奇丽的光。
“我自七八岁初见他后,就一直对他念念不忘。后来,执念扎根,我意识到我对他心生贪念,屡次想把他骗到手里,却总也没能得逞,这次,我以帮他顺利操办族中祭祀的人情做饵,又用眼疾逼他心软,这才迫使他不得不陪在我的身边,而且,因为我装足了可怜,今日他终于答应,这几夜会宿在我的屋里。”
小娘子说着这些,心酸一闪而过,神色中剩下的只有执拗和坚决,“我知道这于礼数不合,可这也是我好容易才得到的机会。汝阳夫人面前,二位可否为我遮掩一二?”
阿细夫人听不透她话中真假。
对燕郡王世子那样的惊世少年,小娘子心有爱慕,实在太正常了。
章铎却直直白白地说道:“你们是同宗的血亲兄妹,郡主的眼疾又未愈,还是不要同屋得好。”
“虽是同宗,却是半路并起来的,往上数,只怕十几代人都没有交集,更不会有血缘关系。”
小郡主半点也不介意章铎的反对,从头详细地将河东陆氏与河西陆氏的往事与他说了一通。
“再者,世子对我,也并没有那样的意思。本就是我一厢情愿,也不敢奢望太多。”
小郡主分明蒙着双目。但不知为何,阿细夫人却觉得,她好像能看到她眼睛中明亮炽热的光。
“我已及笄,我心知等这次回了东都,便再不会有这般机会了。我长到这么大,只为自己任性这一回。”
既不是血亲,又不违医嘱,原本就对世俗诸事不甚在意的章铎便又没了话。
他看向妻子。
于是阿细夫人的话就相当于他们的决定了。
她微颔了颔首,说道:“夜晚寒凉,我们一直在自己的屋中,门窗闭着,看不到外面。”
小郡主唇边的酒凹笑了出来,向着对面道了谢。
当深夜将至时,章铎夫妇真的如他们所说,紧闭了门窗,连烛火都早早地熄了。
万籁俱静,小郡主披着裘衣,跪坐在屋子还未放落的窗旁,呼吸着夹杂着凉意和花香的风。
“这周围有什么吗?”
她轻轻地问着身边的少年。
“一只萤火虫。”
“它在做什么?”
“在发光。”
“陆云门。”
小郡主不乐意了。
“你要说得再详细点。怎么发光?什么样的光?多久发一次光?”
对着陆云门,她便总是忍不住想要不讲道理,“听不到你说话,我就总会忍不住去想我的眼睛,然后就会越想越觉得痒,克住不了地要去揉它……”
少年平实地答着,答着,但忽然,他停下了声音。
小郡主侧耳静了静,没听到他说话,就慢慢地向他靠了过去。
她没有看到,在她与小郎君的面前,一只雄的萤火虫被那只身上不断闪烁着光的雌虫吸引了过来,落在了它的身上。
它们在交尾。
住在长安的小院时,少年时常在水影中见到这样的景象。
那时,他总是心如止水,如看草木。
但此刻,陆扶光趴到了他的背上,下巴抵着他的肩,整个人绵软得仿佛要融化渗进他的骨血。
“陆云门。”
她的手不安分地从后面伸到了少年的身前,不经意般地、拨弄着他的蹀躞带,惹得金玉声琤琤。
“既然能将萤虫看得这样清楚,是不是已经夜深了?”
小郎君在蹀躞上金珠玉坠珑璁声起的那一瞬,眸子就定住了。过了片刻,他握住了她快要将他衣衫扯乱的指尖,“我们说好的,要听章太医令的话。”
“我知道,所以我什么都没做啊。”
小郡主说得那样自然,“我只是眼睛疼,睡不着,想同你多说会儿话而已。”
手被他握着,她也不抽出来。
“比如,崖边寺的事,你怎么看?”
“你想查下去?”
“不只是查,我是想要好好地同那群人玩一玩。或者,用他们喜欢的词,“她说道,“斗、法。”
“把河东陆氏扯进来,本就是在给我添麻烦,竟然还将手伸到了你身上,”她语气轻蔑着,“他们以为是在谁面前弄这些玄虚?“
小郡主的小尖牙藏在了少年的领间,笑得志骄气盈,“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第1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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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太医令不图钱财也不怕辛劳、只想帮百姓们减轻些病痛折磨,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陆扶光明言道。
“承皇祖母和母亲疼爱,我手头还算宽裕,但要我没私心地将银钱全拿出来,只为给您建一座悲田坊,却也不合适。所以,我想请太医令帮我一个忙。”
——
河东陆氏族田,小娘子怀抱一只雄鸡,手捧香锥三颗,慢慢俯身拜下,身后一以帷帽遮面的少年乐者手持琵琶,奏祭祀礼乐,以曲悦天神。
此时,本就有不少人正在林间务农,家屋中的人听到动静后,也陆续赶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