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承诺了。
可是,明明他想得那么清楚,但今天,在以裴家宴为由、从汝阳夫人那里出来,他满心欢喜地进了裴府,想着去见她——从几日前就开始想,只是想到就觉得欢喜——却听到她在缓坡之上、叫住了裴十六郎的声音。
然后,她又一次轻而易举地,让裴家的人更久地将目光留在了她的身上。
裴家,对她自然也有用。
裴子瑭和裴子琅也是惊才绝艳,又是双生的兄弟。她那么讨厌闲闷无趣,或许会更心怡于同双生子一起玩乐。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想,但这样的念头却如慢慢涌向腐肉的蛆虫,无法遏制,越积越多。
这样的事,曾经,有过一次。
他分明在船上便告诫自己不应多求多贪,可之后只因不想看到大参望向她时倾慕的眼神,他便可鄙地倚势挟权、让大参离开。
他知道自己那么做不是因为大参。
他只是因为又一次显明地亲眼看到,只要她想,谁都会很容易地爱上她,只要她想,她可以轻易得到任何人的爱。而他只是其中的一个。
那种突然腾起的不安,强烈到即使当她马上抱住他,不停地对他说着他对她有多不同时,他的心在那一刻也没能生出半分喜悦。
那个时候他就该明白——
他相信她做的一切,无论她要什么,他都会为此赴汤蹈火,可他无法相信她对他说出的喜欢,他不相信她对他做出的承诺。
无论他有多想相信,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告诉别人说他愿意再赌一次,可是没有用。
他只是在自己骗自己。
而今日,又来了。
南亭之上,当他发现裴十五的确对陆扶光青眼相看时,那些蛆虫彻底附满了他的心脏,密麻成堆。即使匿在林中时听到她对裴十五冷言冷语,他也没有办法将它们驱散。
所以他又一次不择手段地以色惑人。明知道在她眼疾未愈前不该如此,他却还是诱着她进了林子的深处,不断对她说着“看着我”,最后几乎弄皱了她绣着芳荪的衬裙。他一定要她的眼睛没有办法从他的身上离开、要她的所有感官和情绪都被他占满,他才能在那短暂的片刻得以心安。
可是刚才,裴十五的名字又出现在了她的耳边。
“陆小郎君,我可太冤枉了。”
而这时,陆扶光已经想明白了他的反常。
“我没存半点要同他们亲近的念头。”
徐徐转动着手中的腰圆扇子,她平平缓缓地同他道:“开宴不久,清目丸的药效便不够了,我担心出意外,便离席找了处僻远地想再吃一颗,可我刚把药瓶拿出来,就突然看不见了,一时没能拿稳药瓶、让它掉了下去,谁知站的地方正巧是个小坡,那药瓶又正巧滚到了裴十六的脚边。”
说着,她转过身,将沁着凉意的白玉扇柄稍稍用力、点在了小郎君的心口,“和他们的相遇,全是巧合得来的,最不值钱。而我跟你之间,却始终没有半点巧合。“
仿佛自言自语地,小郡主昂着头:“陆小郎君啊,是我费尽心机、挖空了心思,好不容易才骗到了手里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费劲地去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可不准他将自己和他们混为一谈。”
少年看着她,眼瞳颤了颤。
随后,他低声将手中为她擦发的帕子放下:“头发已经干了。”
头发未干时,她想让它快些干、她才能躺进他怀里,但等头发干了,她能赖在这里时间便也不多了。
小郡主叹了口气,果断地将不开心发泄到了小郎君的身上:“今夜回去时,说不准会在园子外遇到人,你要给我梳出最好看的髻!“
少年早已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闻声便抬手为她绾发。
这种事,他已经为她做了无数次,即便是编著最繁杂的髻,也不会扯疼她一根发丝。
他指尖不停,又简明清晰地同她说着面前匣子中各支簪钗的颜色样式,由着她选。
但小郡主听来听去,却全不喜欢。
”今日赴宴,裴家不是送了我一柄荷花簪吗?“
少年看向匣子中那朵由数种深浅不一的绿色宝石镶嵌而成的荷花。
她方才特意说她回去时要穿青毛锦裘、所以不想戴青色过多的发饰,他便将它略过了。
“那簪上玉石尽是青绿,可以吗?”
“嗯。就它好了。”
陆扶光随口将此事略过,“对了,你们宴后打猎,裴子瑭打了狼给我,你打到的猎物呢?”
少年为她插着簪:“我没有打。”
“为什么不打?”
为什么要打?
他并不喜欢狩猎。
射穿只会逃窜的野兔,不会在听到它惨叫时产生可以对其生杀予夺的高高在上,同虎狼搏斗、命悬一线,也不觉得血脉偾张。
平日律己循规地去打猎,只是为了锻炼自己和白鹞,而今日那样的场合,对他来说,连拉开弓的意义都没有。
小郡主:“所以风头便全叫裴十五拿走了。”
酡颜并不会因为陆云门在这里便不说出他在猎场的情况。她没说,那就是陆小郎君在狩猎时无声无息,没有半分出彩。
而裴十五却得到了满溢的赞誉。
明明她挑中的小郎君才是最好的。
他总是与物无竞,和其光、同其尘,敛着身上所有的锋芒。
他不在意,她却不乐意。
她不允许她觉得宝贵的东西被别人比下去。哪怕一刻都不行。
“还说要我看着你……“
她猛地回首,鬓边梳上玉蝉划出流光,薄薄的扇沿如刃般抵在少年的喉间!
“你想要我只看着你,那你就去争,去抢,去把他们的光芒全盖过去,不准让他们赢一次,满城所有的喝彩都只能是你的!”
说完这些,因提到了小郎君在裴府林子中说的话,小郡主有了其他的心思。
她顿了顿,拿着扇柄的手腕忽地软了下去,但纨扇却慢慢向上,从少年的脖颈、轻而柔地滑上了他漂亮的下颌,“说起来,我们在裴府的林子里还没……“
被抵住喉咙也纹丝未动的小郎君,却在这时向后退了退:“章太医令说,你近日清目丸服得无所顾忌,或致眼疾加重,要比以往过得更加清心寡欲才行。我当时……已经过分了。”
陆扶光:“他竟又同你告状?”
在裴府,他五脏六腑被炭火烧灼似的,情绪那般失常,都因想着她的眼疾,克己地将一切止在了亲吻、到底也没有拨开她的裙衩。如今,他自然更不会做别的了。
清楚这些的小郡主出气似的将纨扇摔到身侧。
少年待白玉扇柄击在银炉四趾蹄上的清脆声响消失,刚想开口,屋门却突然被叩动。
“世子。”
门外是陆云门的亲卫。
他已吩咐过今夜不要人靠近,亲卫却仍来叩门,定是有了要紧的事。
明白这些的陆扶光陡然也安静了下来。
顷刻间,屋中只剩呼吸之声。
在这片寂静里,屋外亲卫继续道:“世子,一盏茶前,太孙妃离开了她买下落脚的独院,乘车直向世子院中来,如今只余半条街。”
为了郎君出入便利,又因他到底不是河东陆氏的血脉,陆云门的院子就在陆府的边缘,还有扇小门与府外的街巷连着。
几乎是亲卫的话音刚落,那小门就被急促敲响。
应门的下人甫将门打开,一双雕履便迈了进去。
紧接着,走进来的那人掀开了遮掩住她大半眉眼的貂鼠裘兜帽,露出了西子般苍白柔弱、仿若总是带着病容的美人面,登时就将本想拦住她的下人惊得跪拜下去。
对脚边人毫不理睬,陆品月径直向前,手中香璎珠串捏得极紧。
进了内院,看到已站在檐下的陆云门,陆品月的面色更加冷了。
她叫退下人,待院门一闭,就对着嫡亲的弟弟开口训斥:“你是在哪里得了失心疯,竟去信告诉父亲,说要在此回的祭祀中从河东陆氏除名?如今离年节不足百日,我在东都万事皆忙,却被你害得要日夜兼程赶到河东来!”
少年无声地听完她的责骂,随后平静地看着她:“我在寄与父亲的信上写了什么,长姐为何知道?”
“所以事情果真如此了。”
陆品月自知她得到消息的方式并不磊落,但越是这样,她越是习惯地要将更多的错扔回到陆云门身上,“你究竟为什么要脱离河东陆氏?那是曾祖用毕生的功勋换来的,你再过几年就该冠字入仕,非要在这时背上不孝之名吗?”
屋子里,小郡主依旧如小郎君走出去时那般坐在银炉旁,吹着飘到鼻尖的香雾。
但若是酡颜在这儿,便又一眼能看出她是在不高兴了。
而这位小贵人一旦不高兴,惹她不快的那个人便很快就遭殃了。
银炉内的香差不多燃尽,听着外面陆品月一声接一声愈发无礼的质问,看不见的小郡主指尖抚地,随手将纨扇抓起,白玉柄重重击上银炉的仰莲瓣!
玉碎银震,毫无征兆的炸鸣骤响顿时扼住了陆品月的喉咙!
“你屋中有人?”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那些刻薄话也许被旁人听到,陆品月双目瞠然,抬步便要往屋子里去。
第161章
161
神情始终不见波澜的少年,在这时终于有了反应。
他抬起长臂,拦住了想要走到檐下的陆品月,语气带着凛肃之意:“长姐,那是我的屋子。”
从未被陆云门这样直接地顶撞过,陆品月眼中陡生怒气。
但想到自己的来意,她还是压住了脾性,一如既往、冷着腔调地对他责备训斥:“我是你的长姐,还是大梁的太孙妃,我屏退下人,是想给你留情面,将你的发疯捂住,你却已经自暴自弃,将心思尽数用在了旁的地方。”
瞥了眼屋中层叠屏障后那虽模糊却足以看出是个曼妙小娘子的身影,自认为挑到了弟弟的错处,陆品月将话说得更加心安理得。
“如此,我也没有再劝你的必要,”她于是图穷匕见,“既然你不想要继续冠以河东陆氏之名,想让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消失,那你就主动提出、将我们这支主事的位子让给三叔父家的四兄长,以后的年节、祭祀,均由他来主持大局。我们这族的前途地位,不能被你一个人拖累。”
最后,她又睨了睨屋子里的那道人影:“管好她的嘴。”
——
与弟弟见过面后,第二日,陆品月便大张旗鼓来到了河东陆家。
鲜少离开东都的太孙妃为陆氏祭祀而来,在陆品月自己看来,这当然算得上是河东陆氏的隆重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