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听到了,又也许没听到,但少年的脚步没有过一刻停顿与迟疑。
他隔着蜿蜒长长的高坡,隔着一重又一重的人海,仰着他那双比手中牡丹还要漂亮昳艳的双眼,始终只望着一个方向。
离得太远了,没人能看清他望着的究竟是什么。
可陆扶光知道。
她转向了他,微微地抬起眼睛,居高临下地站立在那里,一如数年之后,她腰系九环带、花绫盛装站在东都城墙之上,等待攻占城池后凯旋的将军为她献上敌将的头颅。
而此刻,少年正一步又一步地向高台的最中央靠近。郡主的身旁,也开始有人向她看去,却无法从她的脸上辨出任何神情。
众人心思百转,相顾哑然,最终全悄悄低头,让出了路。
可有一个人却不能看着这件事继续发生。
眼看陆云门离郡主不过十步之遥,攥着空荡荡手腕的陆品月走上前去,挡住了陆云门。
“这牡丹稀少珍贵,极难养成,满河东也只今年开出了这一株,若是落地摔坏了,一时还真寻不到能替代它的花冠。”
她言明了这牡丹是“花冠”,那陆云门方才所举便就只是堂兄帮堂妹救下了簪发的花饰,跟骑射赛的习俗毫不相干了。
“你帮郡主护住了花冠,自然做得不错,可那之后,你随意差遣个人将花送上来便是,何必亲自上来,兴师动众。”
她继续道。
“世人都夸你萧然物外,我却总是劝你,活得再餐霞漱瀣、遗世独立,也要留意些俗世规矩,你从来不听。今日如何?到这骑射场中只知射箭、不晓其他的,多少年间只怕也仅有你一人了。”
这便是在告诉众人,陆云门并不知道河东抛花择婿的习俗,他接住郡主的花冠送上来,绝不是因为他对郡主存有什么别的心思。
但这些当然都是假话。
她虽然对这个亲弟弟很不喜爱,但她却也比天底下的绝大多数人都更了解他。
他什么时候会有心到替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堂妹”驰马接花冠?
即使她这个嫡亲长姐跌倒在他的面前,他也只会古井无波地看着侍女将她搀扶起来,然后淡淡地问一句“是否要为长姐请医官?”。
更何况,旁人对他不熟悉、或许会相信,但她却绝不信他会不知道在这骑射场中接住小娘子的花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
所以才会奔过去接花!
所以才会亲自送上来!
竟然是陆扶光……
怎么会是陆扶光……
想不清楚的事情太多,如柴般堆堵在胸腔,被恼意一擦便燃起了火。
但这个时候,她却得极力为陆云门遮掩。分明气得手腕都在发抖,说出话的声音却不得不温温和和。
不然,若是陆云门这心思真的曝出来,连她也会被害得没脸见人!
口中责备着,她伸出手,想要将那朵该死的牡丹取走。
陆云门却避开了,没有让她拿走花。
但他也没有再继续走向前。
他朝着小贵人,双手奉花,席地而跪,脖颈轻垂,身姿仙挺如初初从云端落下的饮露白鹤:“臣思虑不周,请郡主责罚。”
站在小郡主周围的小娘子们哪敢受礼,见此情形,忙不迭地纷纷退开!
但同时,她们也松了一口气。
她们担忧的事并没有发生。
而且,燕郡王世子在骑射赛中接住了堂妹的花已成事实,要是刻意当做无事发生、轻飘飘地遮掩过去,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扭曲了细节传出去,倒叫人多生猜疑,此时坦坦荡荡将花拿上来,认了错、求了罚,把事情的因果全说开,看谁以后还敢拿此事多嘴扶光郡主!
而一看到燕郡王世子如此,郡主身边的一个小娘子也立马一个激灵、“扑通”跪了下去!
“臣女鲁莽无状,竟失手碰落了郡主发间的花冠,请郡主责罚!”
平日相处时,郡主对她们一向宽厚,可她方才的举动却害郡主众目睽睽乱了妆仪。
闯了这样的大祸,她又怕又羞愧,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只能一个劲儿地请罚,头顶的那枝桂花都跟着蔫垂了。
“我为什么要责罚你?”
小郡主边说,边徐徐走到了那朵花前:“你看,这牡丹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不过……”她忽然又道,“你说的也对。纵使虚惊一场,你也的确将它碰落了。”
她从少年手中拿起了花,将它朝着那名首下尻高的簪桂小娘子递了递,“那我便罚你,将它重新为我簪上。”
小娘子吃惊地抬起头。
见郡主的手正向她伸着,她膝未打直就连忙跑了过去,神魂未定地茫茫然将牡丹簪回到了郡主髻中。
待她簪好,小贵人轻扶着发间的牡丹,转头看向她,笑着明艳如朝霞映雪:“好看吗?”
到这时,这名闯了祸的小娘子才终于破涕为笑。
“郡主自然好看……”
她重新活了过来般、脸上总算有了血色,声音里也有了力气,“郡主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娘子!”
如此一来,明眼人都知道此事算是过去了。
那闯祸小娘子的家中姐妹立马过来笑着道:“这话的真假我可以作证。她头一回见到郡主,回家以后就‘胡天胡帝’惊呼了一整日,见了谁都要叹上一句‘怎么会有扶光郡主那样好看的人!’。您不知道,我的这双耳朵啊,都要因此生出茧了!”
之前高台上人人神竦心惕的情形忽地便不见了,在满目的熙熙融融中,小郡主再一次站到了陆云门面前。
“世子刚才的比试赢得极为精彩,之后与其他队的胜者角逐,世子也能一直赢下去、赢到最后吗?”
小贵人扭头瞄了眼玉盘中的赌注,然后笑着对他道,“若世子做得到,那在我这儿便算是以功覆过。我可是非常看好世子,满心都在为世子的得胜祈愿呢。”
高台上的娘子们知道她与太孙妃相赌,自然听得懂她在说什么。
但对陆小郎君来说,这段话却十分没头没尾。
可少年臣子也未有多言,叉手贴额,深深向她行了礼,随后便道了领命。
他离开后,高台上的众人个个展颜,又重新饮酒作乐、谈天说地起来。
便是那胳膊险些扯脱了臼的小小娘子,都因为阿姐喂给她吃的透花糍太香甜而忘了疼,等下一个接了花的小郎君走上来时,又欢快地拍起了手。
可陆品月的眉心却舒展不开。
她想要不着痕迹地继续同其他娘子们说话,可余光却时不时便会落到陆扶光的身上。
每看到那小贵人一次,就仿佛有一颗石子被丢进了她的胃里,没多久,滴水未进的陆品月就感觉自己饱到腹都胀了。
随便陆扶光跟哪个姓“陆”的厮混,她陆品月都会拍掌称快,然后拿着这个把柄,或是加以利用、或是等着看她声名俱损。
多好的机会!
可那个姓“陆”的却偏是陆云门!
难怪了,以往在东都的宴上相见时,她可从没发现这位至尊最贵的小郡主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关注,最近她却常常能察觉到陆扶光在看她,而且还频频接她的话、总想要同她多说几句。
原来是因为心系陆云门,所以想要讨好他的嫡姐,但又一向被人捧着,察言观色通窍不多,所以才弄巧成拙,惹得她厌烦。
至于今日对赌,多半是因为没能从她口中听到夸赞陆云门骑射的话,小贵人一时不忿,所以使了小性子,估摸用不了多久就会后悔,然后找机会将那金镯送还给她……
这样一想,陆品月又觉得事情很妙了。
要是能借此用感情将陆扶光拿捏在手里,那可比抓着把柄要挟她要强上不知多少倍……
在陆品月反覆的盘剥算计中,骑射赛结束了。
只要是下了场的子弟,无论胜败,扶光郡主都能找出极妥当的理由赐予褒赏。
便是刚刚上场就带着马离开、并未能有所表现的孙家郎君,她都留意到了。
那孙家郎君的马不知为何,临上场了,却在原地磨磨蹭蹭、倔得怎么拉都不肯动。
这种时候,换做其他人,多是用鞭子催促它向前、或是想法子快些换匹马,但孙郎君却说它如此反常、定是不适所致,随后将它带到一旁,亲自为它检查,发现马蹄里扎了根深刺后,又一直安抚陪伴着它,直到兽医将刺取出。
这样一耽搁,自然错过了那场比试、以“输”告终。
“骑射功夫固然重要,但对万物慈心善肠,同样是大梁子民应有之德。若是皇祖母在此,见了孙家郎君之举,也一定是会赞扬给赏的。”
小郡主说罢,低头在那箱用于赏赐的珍奇珠玉中挑选起来,却好像始终找不到合适的。
这时,她看到了身旁玉盘中陆品月赌输的那只篆经金镯,眼睛顿时明亮,但又面露犹豫、似乎觉得不好开口,朝着陆品月望了望。
陆品月一向觉得这位小郡主不会藏心思,她只用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想法:她想要拿那只篆经金镯赏赐给孙家郎君。
但马上,陆品月又疑心自己想差了:就这样将金镯赏出去,还怎么再拿回来还给她?
可不等她给出反应,同她对视后的陆扶光就仿佛得了她的许可,立马将那金镯拿起,脸颊上的金黄色小花随着酒凹的浮现在光下一晃一晃:“这是已经过世的篆刻匠人牟大家的遗作,其上经文正有教导众生向善之意,最适合赐予孙家郎君。既然太孙妃将它拿了出来,那我便借花献佛,多谢太孙妃了。”
第165章
165
陆品月于是便明白,陆扶光这会儿是想要藉着给她扬名来讨好她了。
但这位小贵人似乎并不懂得,讨别人欢心最重要的,是要合那人的心意。
明明有用的法子那样多,偏要自作主张、将那个镯子送出去——
陆品月的目光在小郡主随手赏下去的篆经金镯上流连了一下。
她身为燕郡王府嫡出的女儿,即便做了太孙妃后,需显得穷家薄业些、不惹得女皇侧目,但私底下手头却一向宽裕,一个纯金的镯子于她根本不算什么,扔了也就扔了。
但那金镯却不同,那是牟大家生前所刻的、纂有经文的镯子。
近年来,东都许多贵妇都对牟大家篆刻的经文颇为赏识,她为了能借此与她们多搭些话,可是花了多番心思、好容易才搜罗到了几只篆有不同经篇的镯子。
这些,恐怕是无论去到何处都被众人捧在中间、从不用担心会遭无人理睬的小贵人所难以理解的。
但既然小郡主如今心仪着她的弟弟、因而也努力地想要取悦于她,那只要她利用得当,小郡主的这种不谙世事便极好极好、再也不惹人厌烦了。
如此一想,就算因为陆扶光、自己失去了个中用的金镯,在陆品月的眼中,小郡主仍旧顺眼极了,就像是一尊覆满了宝钻金箔的天女神像,需要的时候,只用伸手轻轻一捏,就能从她身上撕下价值连城的一片,解她的一切燃眉之急。
因此,当陆扶光赏赐完众人落回座、将玉盘中的拨子簪重新插回发髻时,陆品月亲密地伸出手,帮她调了调簪子。
果然,陆品月马上就见到了小郡主脸上的欣喜。她的身子也向着她贴近了,帔衫上奇异的香气一股脑地扑过来,盖过了高台间浓郁的金桂酒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