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明竖着的拇指只能慢慢蔫巴下去。
但他还有话说:“药丸怎么说?阿柿可看见了,他会昏迷,是他自己吞食了药丸。”
李忠还是摇头:“这点也无法证实。如今能确定的,只有残余的茶水中的确混有烈性迷药,可迷药到底是他自行服用,还是被梨娘骗着用下,却验不出来……”
他看着贾明:“贾县丞,无论你对阿柿看到的一切如何笃定,但杀人罪名重若千钧,若是没有实证,我便不能将这个罪名强行压到杨褐的身上。”
贾明心中嘀咕,就梨娘这个案子,放到别的县衙,以目前查出来的这些,直接就能给杨褐定罪,管他认不认,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酷刑堆上去,最后肯定能画押结案。
偏这个李忠要做的跟别人两样,不肯用刑逼供,还非要找到铁证,活脱脱一个“理”字当头的严官。
还真是……人不可貌相。
但贾明自然不能把心里的这些说出来。他委婉地同李忠提:“您光查没用,您得审犯人,您不想屈打成招,那您就诈他!这犯人啊他都心虚,经不住诈,到时候心一慌,嘴一秃噜,馅就露出来了。”
他说完,干脆毛遂自荐:“太爷,这事儿我熟,您放着,我来审!”
李忠沉面思考片刻,同意了贾明提审杨褐。
但接下来的事却并非如贾明所愿般发生。
任凭贾明一会儿巧舌如簧,一会儿危言恫吓,甚至在李忠频频的皱眉中出言诓骗杨褐“有人亲眼看到了你的行凶经过”并将阿柿此前所说的场景栩栩如生地描说了一遍,杨褐也始终不见丝毫动摇。
他直直跪倒在地,手指死死扣地,放声直喊冤枉,誓死要贾明拿出证据。
那声嘶力竭、血丝充目的凄厉模样,仿佛想要将冤屈喊至云霄,请诸天神明降下,为他断一断案!
一场闹腾下来,贾明的嗓子哑了,后背湿了个汗透,案件却没有丝毫进展。
旁边的角落里,阿柿一直乖乖站着,听陆云门小声地将这些对话一句句译给她。
听到杨褐的喊冤,她皱起了眉,细声细气地认真跟陆云门讲:“可他真的杀了人。我说的是真的。”
少年便也小声回她:“那便要拿出证据才行。”
阿柿板住小圆脸,郑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她苦恼地叹了口气,然后隔着她过长的袖子,用她被长袖管盖住的手指戳了戳陆云门的手臂,悒悒不乐地问道:“如果始终找不到证据,杨褐又不肯认罪,那李县令最后会怎么做?”
少年的讲解通俗易懂:“通常,若是疑犯不肯认罪、县令又确实无法找出将他定罪的理由,那么,在决定性的罪证出现前,这名疑犯便会一直被关着,很可能会被关押至死。”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但李县令……”
陆云门望向上首,看着那名眉间竖纹紧紧皱起、面色铁黑如阎罗的如山男子。
“……李县令,或许不会这么做。”
少年的话很快应验了。
在几度彻夜不眠,将这起案子的所有线索一遍一遍不断查验、对人和卷宗都翻覆核实过无数遍后,李忠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无法定杨褐有罪。
他要放杨褐出狱。
听到这个消息后,贾明像是气得肺都要炸了,当即炮仗似的冲到了李忠的屋中。
李忠已经许久没有歇息了,便是高大魁梧的壮汉,眉眼间也难掩倦色。但他的坚持仍旧无法撼动:“我既为官掌人命,便绝不可令一人屈死。”
贾明因为阿柿的话,一点也不觉得让杨褐去死是屈死:“万一他是凶手呢?你不让他屈死,岂不是令梨娘屈死了?”
“即便如此,没有实证,我便不能罔顾人命。”
还真是表现得油盐不进哇!
贾明似是被气得不行,一个劲儿地直捋八字胡,但嘴上还是再接再厉劝道:“您换个角度想像,如果他是真凶,这次脱罪后尝到了甜头,以后说不准就会再次杀人。你现在杀了他,就算杀错了,那最多也就罔顾一条人命……哎!哎!”
他还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拍着桌子跟他理论,结果就被李忠一句“人命关天,怎可如此算数!”给轰了出来。
贾明骂咧着出门,走路没留神般险些被门槛绊了个狗吃屎,狼狈相还正好被侯在门外等他的护卫百善给看了个全。
跟百善对视了一眼,贾明的火气像是又蹭蹭往上冒了不少、正无处发泄,恰巧此时,阿柿举着根饴糖吹出来的小老虎,喜滋滋地跟在陆云门的身边,开心到小虎牙就没有收起来的时候。
贾明顿时就找到了出气口!
“笑笑笑!你还笑得出来!”
贾明冲过来,抬手就指向阿柿:“都是因为你那招魂的本事练得不到家,一个有用的证据都没找到,现在那杨褐就要被无罪释放了!”
他那指头挥得猛,没个准头,一不小心便带着力道碰到了饴糖小老虎,直接将阿柿手里的整根苇管挥飞了出去!
那只神气的小老虎于众目睽睽下,在半空中划了道弧,最后结结实实摔到了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卡”地一声,碎裂开来。
阿柿望着四分五裂的小老虎,眼睛茫然地睁大,手还保持着她握着粘饴糖苇管的姿势,整个人愣在了原地。
前几天,来县衙浆洗衣裳的漂妇睡觉落了枕,活儿做得慢了不少。阿柿从陆云门口中听说后,便马上拉着他跑去自告奋勇,说要重操旧业,帮着漂妇一起洗衣裳。
陆小郎君遭李忠借调,此时没有差事,便也事事顺着她去。
有了陆云门在旁边翻译,说着北蛮话的阿柿和操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大梁漂妇当天就成了好友,聊了许多许多。
漂妇对她喜欢、又很感激,每日都会带些新鲜的吃食给她。今日,漂妇送给她的,便是那根阿柿曾好奇提过的、用饴糖吹出来的糖老虎。
小老虎的脑袋高昂、尾巴翘上了天,很是牛气,威风极了。
阿柿一见到它就表现得爱不释手,从干完活起,她便一直把它护在身前。每次举起它对着太阳、轻轻晃动看光透过来的颜色时,她都十分小心翼翼。
就连几次兴奋地对陆云门夸赞“你们大梁人的心思可真巧!”时,她也不敢大声说,像是生怕说话时的自己太激动,一不留神把小糖老虎弄坏了。
但现在,它却被贾明一挥手给碰飞了。
见阿柿不可置信地在原地发愣,陆云门走向摔落的饴糖,将它从地上捡起。
但他带回来时,老虎糖已经碎成了三段,尾声翘着的尾巴折了,嗷嗷冲天吼的脑袋也掉了。
阿柿看着他掌心里的老虎糖,后牙咬紧,腮帮鼓起,圆眼睛里刹那就覆上了一层眼泪,水光潋潋地开始打转。
就在这时,县衙外突然惊起的擂鼓声打破了院内的僵局。
下一刻,李忠着一身深青色官服推门而出,衣间刺有怒目飞禽,腰上穿着瑜石八銙,行动时脚底生风,官仪威严,直向擂鼓处去!
“光!”
阿柿登时望向李忠,似乎都忘了要哭。
“县令的身上又在发光了!”
目不转睛盯了他一小会儿,见李忠就快要走远了,阿柿着急地立马看向最近对她百求百应的陆小郎君:“这次的光好大好恢弘,又慈悲又威厉,跟以前都不一样,我想靠近多看一会儿,行不行?”
她仰着脸,捏着他袖腕处的一小点布料,像极了只想要讨好主人、多吃一条小鱼干的圆脸小狸花。
少年看向贾明,仿佛不经意地抖了抖手中碎掉的老虎饴糖,令贾明一下子想起自己刚对阿柿做了件缺德事。
他的嘴角抖了抖,告诉阿柿:“只可远远看着,不准贴过去!”
小狸花嗷呜地使劲点头,把碎掉的糖块送给蚂蚁,随后立马拉着身边的陆小郎君,连跑带颠地追向李忠。
第18章
18
几人快要追上李忠时,县衙的大门已经开了。
即便阿柿在稍远处便被贾明逮住、不准她再靠近,但县衙门前停着的那辆贝珠围翠拥的华丽牛车,还是直直地映进了她的眼中。
而那车侧的垂帘上,赫然挂着幅绣有“吴”字的红幡。
贾明见此,轻声地倒吸了一口气。
见阿柿面露不解,贾明边将她往一处假石后头拽,边敛声同她解释道:“看到那红幡了吗?那上面绣的,是一个大梁的‘吴’字。吴!是当今圣人的姓!”
自吴皇后于东都改朝称帝后,“吴”这个在大梁较为普通的姓氏,便瞬间染上了层不一样的光彩。即便是个在田间耕作的贫穷农户,提起自己的吴姓时,面上也会露出种高人一等的荣悦。
更有甚者,据说,一个低贱的吴姓商户,也在几年间靠着与当今圣人所在的吴家攀亲道故,一跃成了豪族,比许多落魄的刘姓皇室都要耀武。
而这家商户,便是出身金川县,发达后靠山修建了吴府老宅,那真是香焚宝鼎,玉楼金殿,奢华得旁人根本不敢靠近。
好在他们独居一隅,也从不欺男霸女,跟县里耕地养鱼的百姓也算互不相扰。
正因如此,吴家今日这般阵仗地出现在县衙前,实在是桩稀奇事。
附近的百姓陆续地围了上来。
街道顿时变得混乱拥挤。
见人群涌近,立于牛车四周的吴家护院们立马竖起棍棒,并不驱赶百姓,但也不准他们过于靠近。
护院们的举动一时间唬住了百姓,但随即掀帘而出、站在牛车之上的那名华服女子,却令人群再次嗡地沸起。
“是柳仙姑!”
“可耳通鬼神的柳娘子?!”
“难怪这几日寻不到她,原来是被请到了吴家供奉……”
柳娘子双目微掩,似是未被世俗所扰。
只见她身着蜀锦石榴袍,额挂金铃串珠,层叠白纱敷面,手中端着座鎏金鹿纹银香炉,身姿极美。
而那炉中檀香烟气缕缕腾起,竟奇异地逐渐幻成神鹿逐日的曼妙烟景,将她本就掩于面纱之后的容貌,融得更加模糊神秘。
李忠肃面不改,站于县衙阶上,沉声问道:“何人击鼓?!”
他声若洪钟,一句喝问响遏行云,震得原本炸锅般的人群倏地悄然无声。
柳娘子端丽答道:“是我请人击鼓,有冤奏与明府。”
“你有何冤?”
“有冤的并非是我,而是一名叫梨娘的女子。她的阴魂此时正在我的身边耳语,请我代她伸冤。”
见李忠没有阻拦,柳娘子额间金铃晃动,偏首侧耳,仿佛开始聆听着什么。
她的右边耳下,有一颗朱砂痣,落在她洁白如玉的脖颈上,鲜红得晃眼。
“我本不叫梨娘,因是家中第六女,故被称六娘。十数年前,我的家乡横遭洪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柳娘子说完这句,停住了。
接着,她美目微凝,向右靠了靠,仍是那副侧耳聆听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