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会儿,见曾妇总算接过玉佛,已等得快要困倦的黄缃儿咽下快要出口的哈欠,无视了想要阻拦她的小僧,抬腿便跨过了宝殿的门槛。
司马家的主母都进去了,其余的小娘子们自然也要跟着。
单手执莲的小郡主拉住不情不愿的太孙妃,脚步轻巧地迈了进去。
动作间,她手中的花垂了垂,一滴藏在莲苞里的水珠忽地就滚到了莲瓣的边沿,挂在那儿,轻轻抖着,欲落未落,映着红。
在这群小娘子们排着进殿时,那边,曾妇也终于拖着她臃肿又沉重的狐裘、抱着玉佛吃力地起了身。
“诶唷”地喘了口粗气,脸上汗津津地向着闭目合十的大僧行了最后一礼,曾妇在群仆的簇拥中转过了身,往前踏了一步。
就在这时!
就在曾妇脚还未落地的瞬间,她扈从中的一名仆婢突然俯身冲出,从怀中抽出一把利刃,用力向着大僧刺去!
事出得太突然,都没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仆婢被大僧铁臂挥开,脱手的利刃被猛地甩出、“当啷!”落地,划破寂静的第一声尖叫才“啊———”地被激了出来!
小郡主手中莲花瓣沿上那滴坠了许久的水珠,也在这声尖叫中,终于砸了下去。
生于崖边寺中、一枝还没来得及绽开就断了茎的残荷。
她垂了垂眼睛。
多好的兆头啊。
——
不等失手的仆婢站稳,大僧身后的几名寺僧已经迅速将她制住。
见大僧完好地站在那里,仆婢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嚎,满腔的巨痛,仿佛要从胸中将血呕出来一般!
她猛然挣扎,狂若幼子被夺的母豹,两三个力壮的寺僧竟也制不住她!
一经脱身,她便立马拔下头上簪子,又疯般地向大僧扑去!
那簪子是被精心磨过的。眼看尖利的簪尖逼近,大僧一刹面露暴戾狠色,对准女子下腹,将她重重踹翻出去!
剧痛中,女子无法自已地蜷缩了起来,但随即她就咬紧牙关,攥紧手中尖簪想要爬起来。可不等她撑起身子,就再一次被几名寺僧抓住,按在了地上。
“放开我!!!”
她嘶吼着奋力抬头,“我要杀了你,为鸣水县——”
她话未说完,就有寺僧揪住了她的头发,拽着她的脑袋狠狠地往地上撞!她的额头重重磕在了殿内宝珠卷草莲花纹的地砖上,发出一声声震响。
但即便已经满头鲜血、舌头被牙齿咬烂到口齿不清,她却还是在字字泣血地痛号着“冤魂”、“报仇”与“偿命”。
“住手。”
见寺僧用布堵住了她的嘴、马上就要将她拖走,黄缃儿开了口。
“这是怎么回事?”
她瞥了眼甩到她近前的那把利刃,“几日没来崖边寺,佛门清净地、僧人慈悲心,竟一样也不剩了?”
认出说话的是司马家的主母,大僧抬眼时的厉色一瞬全无。
他让寺僧住了手,随后向着黄缃儿道:“施主不必听信她言。”
他合着掌,面容平和,双目微垂,正宛如殿上佛像。
“不久前,寺里接连收到了数封索要钱财的信,上面称,若是不能让他们满意,他们就要毁了崖边寺的名声、让这里不得安宁。时至今日,类似祸乱之事已发生过四、五回,不少来寺中上香的施主都亲眼目睹过他们闹事的情景。”
地上,满面血污的仆婢呜咽着奋力摇首。大僧的双目中露出了淡淡的悲悯。
“我们将此事告知了官衙。经官衙查实,这是一伙以此为生的泼皮,许多寺庙都遭过殃。近日他们流窜到了河东,便盯上了崖边寺。若不以雷霆手段将其震之,只会后患无穷。”
“怪道她这两天总撺掇我来崖边寺!”
曾妇刚刚还惊魂未定,但听完大僧的话,她慌忙出声撇清:“大僧明鉴,我跟这事儿可没关系!”
她两手紧抱玉佛,伸出根手指,指着地上的仆婢:“我把她从口马行买回来的时候,可不知道她是歹人!听到她劝我病好了后到崖边寺拜拜,我还以为她是为了我好,哪成想,她是要来害人啊!”
黄缃儿看了一眼大呼小叫的曾妇:“你何时将她将买进了府里?”
“不是上月末,就是这月初……”
即便是这种时候,曾妇还是忍不住要来一番显耀,“这位娘子哦,我买了好几车的奴仆哩,光是拿回来的市券,就足足两厚沓子!谁还能记得其中一个奴婢的事?”
“正是这段时间,”大僧向着曾妇合十,“那伙泼皮几次三番仍不能得逞,便派人混进了曾家。施主也是无妄受灾。”
说罢,他沉声念了句佛号。
黄缃儿看了看已经安下了心的曾妇,又看了看殿外。
方才仆婢的行刺在殿外同样引起了一阵慌乱,好些人都被吓得站了起来。有的下意识就护着脑勺往外逃,也有的人小心翼翼向里张望、想知道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这其中的大多数,都在听了大僧的话后,又默默跪了回去,无事发生般地继续诵经。
黄缃儿完全明白他们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
只用往前倒一日,以她对崖边寺的崇敬,再听到大僧说得这样详真,她应当也会如他们这般、心中连一丝怀疑的念头都不会闪过、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
她不仅会熟视无睹地默许寺中僧人将那女子堵嘴拖走,说不准还会宽慰大僧一番,再唾一唾那伙撒泼闹事人的可恶。
但她们刚经历了柳善一事,正是对崖边寺疑心最重的时候。因此无论见到什么,都会在心中先问一问真假。
“阿健,把那仆婢带过来。”黄缃儿下令道。
领了命,阿健当即带着四个孔武有力的婢女揎拳掳袖上前,一副寺僧不把人交出来、她就要蛮横抢人的架势。
那几名抓着仆婢的寺僧不敢大庭广众对她们动手。大僧又正背对着他们,以致他们没法看到他的神情、从中拿到主意。
犹豫着,他们在阿健将人拉走时没有往回夺。
“我今日刚习得了个道理,便是凡事不能只听一面词。崖边寺的说法,你已听到了。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
黄缃儿看着被押到她跟前的仆婢:“我既敢在这里管了这事,便是自信有手段能查出真相。如果你真是为了勒索钱财,现在立马认了,我最多不过将你送到官衙。依大梁律,‘恐喝取财罪’虽要受杖刑不假,但也比你说谎被我发现、憾感生不如死、最终连条全尸也保不住得强。”
“我没有说谎……”
嘴里沾着血的布一被取出,仆婢立马向着黄缃儿迫切地嘶哑道,“他是鸣水县山匪的头领之一,杀了县里的许多百姓,我爷娘!我幼弟!都被他杀了!”
“你说去官衙?依律法?”
仆婢张着嘴,每个齿间都在渗血,”官衙若是公正,怎么会让山匪在鸣水县随意杀人?他们是一伙的!官衙和他是一伙的!”
哀从中来,她悲啼地吼着,泣血涟如,“从我出生起,县衙与山匪便是蛇鼠一窝,日□□迫我们干活,百姓中但凡有人露出不忿,家中便会有人遭到殴打甚至屠杀。我阿耶……”提起父亲,她抖了声,“我阿耶在县衙做账房,虽然对县衙、山匪痛恨至极,却一直不敢表露。有一天,朝廷来了个巡查的大官,说是要替圣上清查百官。我阿爷以为盼来了救星,便冒死将县里的实情告诉了他,谁知他早已被县令收买……我家……满门……只留下了我和年迈久病的祖母,以儆效尤……”
她声音抖得厉害,话不成句,可谁都能听明白她在说什么。
“两年前,山匪终于被剿,县衙里的官儿都被杀了头,我以为恶人死绝,我大仇得报,便在安葬了病逝的祖母后离开了鸣水县,凭着女工手艺、随商队四处过活……可我在崖边寺,看到了他……”
仆婢梗着青筋毕现的脖子、扭向大僧。
她恨得节齿咬牙,龈缝渗出的血丝溢了满唇满口。
“他逃掉了?他杀了那么多人,害了那么多人,他凭什么……还活着?”
目眦尽裂,仆婢的面容扭曲不甘、真真恍如从地狱追出的冤鬼。
“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她吼着,却挣不开,被押跪在地,连起身都做不到。一声又一声,哀鸣声声低去,悲泗淋漓荡在整座宝殿。
“官匪勾结,草菅人命,大梁治下,竟数年间都有此等无法之地?”
殿内,有小娘子愤然,看向大僧的神色已与此前有不同。
“无量光佛。”
大僧念了句佛号。
他看着仆婢,双目中无悲无喜,合十而道:“施主所言悲切,贫僧修行尚浅,不能辨知真假,倘若其情为真,足令神佛动容。可即便施主对过往诸事的所述皆真,为何便认定了贫僧就是那匪首?那人姓甚名何,确有从当年的剿匪中逃走吗?可有海捕文书?朝廷下发了他的画像吗?”
大僧接连发问,声徐徐,但力千钧。
仆婢张着口,急至浑身发颤,却一句也答不出。
“世间之大,相貌相似之人何其多,贫僧想,那匪首或许早已伏法,是施主忧惧太深,故而将我认作了他。”
大僧对着仆婢说罢,又看向众人:“贫僧在受神僧感悟出家前,所居所行,俱有公验为证。贫僧未曾听说过‘鸣水’这一县名,更没有去过。”
说完,他又如佛陀般垂眸,眼中神色仿佛在对众生哀悯。
他轻轻叹道:“生于施主口中之地,何其不幸。既然目之所及、尽如人间炼狱,为何不早早逃命、举家搬离呢……”
“因为没有路……”
在一众小娘子的身后,一直垂着首的陆扶光喃喃出声。
她在小娘子们的让行中上前,双眸定定地望着仆婢:“你说的鸣水县,可是如今范阳旁、鸣水河石桥对面的那座县?”
“是!是!”
听到这句话,仆婢猛地挺起身!
仿佛溺水者见到浮木,她大睁着双目、仰望着眼前这位鬓边牡丹微垂、宛如神女临凡的小娘子。
“你知道……知道我说的……”
她想要向她伸手,但手臂刚动,就又被摁了回去。
“我知道。”
小郡主轻声地安抚她。
“鸣水县自古仅有一条水路可通向外面,可过河的唯二渡船皆在县衙手中,县令不许,便没人能逃掉。”
“我不知她是不是如大僧所说,忧惧太深、认错了人。但是大僧,”她转过头,“鸣水县的事……”
看向大僧时,她的目光从他身旁一名眉尾有痣的瘦小寺僧脸上扫过。
跟她对视的那一瞬间,那瘦小寺僧突如受惊般地、猝然低下了头!
“嗯?”
这举动惹得小郡主颦起了眉,原本要对大僧说的话也不再继续了,而是盯着那个将头埋得更低的瘦小寺僧:“你躲什么?”
大僧看了一眼快要缩到他身后的瘦小寺僧,向扶光郡主解释:“他来寺中的时日太短,修行不足,尘心未褪,不敢与女子对视。”
说完,他对着瘦小寺僧摇了摇头,无奈叹道:“既如此不适,便先离开罢。回到禅房,将我予你的经文再抄百遍。”
瘦小寺僧听了,连忙合掌,匆匆告退。
小郡主:“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