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娘子,再跑下去就要进大道了!”
过了片刻,外面驾车的娘子喊,“那白鹞不肯走远,又叫得凶,不甩开它,一进大道就有人会被它引过来!”
瞿玄青静静道:“不去大道,先进山。”
之后,又过了许久,陆扶光都一言未发。
汝阳夫人的血在车厢的地上淌开,一点点浸湿她的衣衫。
马车东拐西拐,早就辨不清方向。
身后突然不断有石块落下的巨响,白鹞的叫声被彻底隔绝,但她也仿佛没有听见。
直到马车停下,她才开口。
“我佩着的香囊里有一瓶药,给人喂下一颗,再磨碎一颗敷在伤处,只要人没有断气,就能救得回来。瞿娘子,你想要为国公复仇、想东山再起,汝阳夫人活着比死了有用。何况,经此一事,明白了娘子手段,身体又元气大伤,汝阳夫人定不会再想要逃。”
瞿玄青没有做声。
“瞿娘子。”
陆扶光神色无悲无喜,跪得铺胸纳地,额头重重磕在地上,“请您救救她。”
看了她一会儿,瞿玄青将她薅了起来,从她的香囊里拿出药瓶,丢给驾车的娘子。
“照她说的,给她上药。”
说完,瞿玄青如提麻袋般地拎着陆扶光,将她拖下了马车。
脚上的仙飞履在下马车时便被磕掉了一只,早就被汝阳夫人的血浸透了的宝袜很快磨破,再一次染上了新的血。
过了一会儿,陆扶光已经被丢到了石壁旁,那驾车的娘子才匆匆跑了过来:“我按她的说的做了,但没用……”
看清瞿玄青狠厉的眼神,她将话吞了回去。
但陆扶光已经听见了。
她挺起身:“汝阳夫人怎么了!”
没人回她,她便急急追问:“那药一向灵验,不可能救不回人!”
“那药到底也不是神仙金丹,她血流成那样,活不成的。”
小具小声地出了声。
小郡主听到他说话,当即扭头向他,气息里猛地就带上了哭腔。
“你们为什么……我帮你们,让你们得到河东百姓的喜爱,能如愿以偿过正常人的生活,你们为什么还要跟着瞿玄青害我——”
瞿玄青抓着她的头,狠狠撞向了她身后的石壁!
陆扶光的后脑顿时一片濡湿。
瞿玄青的手一松,陆扶光的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血从她的鬓角流下,划过她的太阳穴,仿佛她以前常用胭脂微微晕出来的血痕斜红。
“我之前便同你们说过,这小娘子惯会用这些攻心伎俩。”瞿玄青对着双首少年,“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在骗人罢了。”
不能晕。
必须继续说话。
小郡主一股蛮劲儿撑着抬起头,整个人靠在了石壁上,咬牙对着面前:“你从未了解过我,凭什么这么说我?”
第175章
175
“你并不在意汝阳夫人的性命。你闹这一出,悲戚哀切,不过想要彰显你的良善,哄得这里的其他人为之动容、对你心软,”瞿玄青扫了一眼刚才因不忍而出了声的小具,“也的确奏效了。”
她说得很对。
对得就像她剥开了陆扶光一直披在外面的那层皮囊,亲眼看到了她里面蠕动着的、被无情与算计填满了的血肉。
但陆扶光只是虚弱喘了几声,然后提气道:“以己度人!”
只说了这四个字,她的气便又不足了。
随着她剧烈的喘息,血珠顺着她的颈侧流下,滴进了那串赤色香璎。可她仍昂着首,仿佛一只遍体鳞伤却高贵不折的鹤。
但知道她在做戏的瞿玄青却有些看倦了。
“自从知道你来到河东,我就留意了你。上到宫廷朝中、下到贩夫走卒,对你都是美誉连篇,说你菩萨心肠、恻隐世间苦难,备受恩宠却从来矩步方行,是全大梁贵女的典范。可我不信,刘赤璋生养出来的女儿,怎么可能安常守分?果然,没多久,你就露出獠牙,对崖边寺出手。”
瞿玄青沉静道,“建山灵庙以攻崖边寺,你做得甚佳。我在你的年纪,即使拥有着与你同样的权势地位,也不敢说能做得比你好。”
面对着让她恨之入骨的刘赤璋的女儿,她却仍理性极了地在就事论事,评着陆扶光的瑕瑜。
“我明白你不是池中物,便马上叫人去查。查扶光郡主,自然查不出什么,但要是留心去查燕郡王世子,事情便大不相同了。他可没有藏头藏尾、用着南疆大山的易容换声之技游走各方。”
南疆大山,易容换声。
小郡主能在外肆意的最大依仗,就这样轻易地被道破了。
瞿玄青道:“雪泥鸿爪,只要做了,就算抹得再干净,也总会有痕迹留下。很快端倪可察,金川县、宝泉县、永济州至范阳城。还真是凡有所至,风波不断。”
金川。宝泉。永济州至范阳城。
几处地名被一个接一个说出。
陆扶光的后背慢慢绷直了。
在发现瞿玄青能改声换音、且成功顶着阿细的脸骗过了汝阳夫人,她便隐生不安。
她独自行事,想要韬光灭迹不难,但在金川县与陆云门再遇后,她的行迹便几乎都同他有关了。而陆小郎君又行事坦荡,将她带在身边,便从未想过要将她掩藏起来。
一向无欲无求出了名的小郎君,身边突然出现了小娘子,本就是件引人侧目的事。但少年颜丹鬓绿,要说起来,如此才更合人之常情。
可是,没多久,那个小娘子就死了。然后,还不足月,他的身边又有了个新的。
这事不管放在谁身上,都会被骂是“负心”。可偏偏这两个字跟陆小郎君如何都不沾边。
至此,已经很不通了,可那新的小娘子在陪了陆小郎君月余后,竟也不见了,不知是死是活,似人间蒸发。而随后,在陆小郎君身边出现、与他走得极近的小娘子,就成了陆扶光。
咄咄怪事。
满篇蹊跷。
一旦有人能查到这些、再细思起来、难免会觉得奇怪。
但这三个小娘子,一个有着北蛮血统、一名出身江南、一位皇亲贵胄,音容举止、喜恶脾性皆风马牛不相及,只要不知道南疆的易容换音,连怀疑她们是同一个人的念头都不可能起。
可瞿玄青知道。
她不仅知道,甚至学会了、用得得心应手。
而且,她可是瞿玄青。
陆扶光四岁开蒙,没多久就将先生要她通读的书看完了。那之后,好几年,她都常常成日地埋头在长公主浩如烟海的书阁里。长公主对她从不约束,那会儿当然也是由着她在里面随意地看。
七岁那年深秋,她刚将落湖后病了的身子养好,就又去了书阁,原本是想广阅古籍、从中找出个能不留痕迹除掉襁褓稚子的法子,却无意间在发现了一个封住的小箱。
她将它打开,里面妥善地放着几本文章集子,还有一些字画和棋谱。
起先只是随手翻了翻,但很快她就陷了进去。
那个时候,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些东西是谁所作,但她却停不下来地看她的文章、临她的字、用她下出来的棋打谱,如饥似渴,日旰忘食。
阿娘发现后,也并没多说什么,只是屏退左右,问她这书房里书卷千万、堆案盈几,她为什么独独只抱着这一箧东西不放。
那时,她答道:“这些,卓绝。”
阿娘沉默良久,最终还是没有言语,只是陪她一起将那箧东西通夜看完。
但第二日,当陆扶光再次到了阿娘的书阁后,却再也找不到那个小箱了。
后来,她知道了那箧里的一切都是出自瞿玄青之手,但她也知道了瞿玄青是谁,所以讳莫如深,连一个“瞿”字都不曾提。
但她深深地记住了她。
她跟陆品月那种只是比寻常人稍灵慧些的聪明不同,瞿玄青的的确确、可称卓绝。
她写下那些文章、下出那些棋局时,也就是陆扶光这般年纪。但即使到了今日,小郡主也不敢肯定她就能写出比那箧中更好的文章、能在与少女瞿玄青的对弈中赢下每一局棋。
当时的瞿玄青尚且如此。如今,又过了十六年,她在外九死一生、心智心性定磨砺更加,又通晓了南疆易容秘术,再来查陆扶光的事,自然洞若观火。
“真是惊人。”
瞿玄青神色平平地望着她。
“吴狗以为她坐拥天下,却一直没有发现,她自以为最顺意无争的外孙女,早就背着她在外揽权弄权。一年不到,她先是在金川、宝泉,利用陆云门和李群青,断了吴京元快要铺好的太子路,而后到了范阳,将卢氏这几百年的世家大族操于股掌之间。如今又到河东,掀风播浪、如运诸掌。”
“什么良王、什么太子,为了让他们坐上那个位子,千万人打得头破血流,殊不知长公主府,光是一个郡主,就已经能在整个大梁叱吒风云。太阿在握,指日可俟。”
洞悉无遗。
这些,全被她窥破了……
“我实在想要将你看得更明白些,于是,我混进了陆府,到了你的身边。谁都没有发觉,连你也没有发现。”
瞿玄青说之前那些话时,即便被她说到最要命的地方,小郡主也只是眉心微跳。但听到最后的这句,她却明显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当即就想反驳!
瞿玄青却在她出声前就水波不兴地继续道:“亲眼见到你,我就明白,你这样的人留不得,应找机会将你杀了、以绝后患。但你那园子围得铁桶一般,让我找不出杀了你后、能全身而退的法子。”
“虽不清楚你小时候的经历,但看这些安排也能猜到,你从前定不止一两次地遇到过刺杀。在你的园子里,若不抱着与你同归于尽的决心,没人能杀得了你。只这一点,陆品月便差你太多,与这样的人斗智,胜了也了无趣味,亏你能有兴致。”
似乎是在讽她,但瞿玄青的声音始终冷冷的,只让听到的人觉得寒意上涌。
“知道你在崖边寺指认山匪,我就明白大势已去。血月、击镜、神明现,多精妙的局,郡主,你在畅快自得之余,有去数一数大火后山中的尸骨吗?”
她在说,她早就料到陆扶光会借血月动手。因为崖边寺已经无力回天,她便在暗中将她崖边寺的势力撤走后、干脆地将崖边寺拱手奉上。而陆扶光却在血月后却觉得大功告成,得意忘形、失了谨慎。
听懂了她的话,小郡主的唇颤了几次,没说出话。
被血打湿许久,她脸颊鹤子草上的珍珠终是粘不住了。珍珠掉下,犹如鹤被剜掉了眼睛,只留下血窟血痕。
“你为了嘲陆品月,嚣张到将民间‘夜郎自大’的连环画绘在灯笼罩子上,用那提灯迎陆品月入你的棋屋。因为觉得自己运筹帷幄,手上行棋一步、心中已有百步,所以肆意讥笑她人百无一能。
你总以为自己是黄雀,看什么都如看螳螂捕蝉,可我当时就在你的身边,听你一句一句、仗着自己异人的聪慧、傲慢地大放厥词。”
瞿锦叶垂目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