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她的大喝,她握着金簪的手,也微微颤动,小具脸色随之遽变,涨如猪肝紫红,目眶瞪裂。
“青娘子!”
又吼了一声,见瞿玄青还是无动于衷,驾车娘子心一横,替她答道:“是!是!”
但答出声后,她对瞿玄青的畏惧又起,眼神屡屡向着前面瞿玄青的背影瞟去,答也变得气虚:“他们是、是姓瞿……”
陆扶光便向她问:“他们与你是什么关系?”
“他们是我的儿子!”
眼看自己只是稍答得慢了一点,郡主握簪的手就又要动作,驾车娘子急得再也管不了其他,眼中只剩下了那根要命的簪子。
陆扶光:“你是谁?”
“我……我是曾经侍奉瞿将军的……”
看着血一滴一滴从簪子淌下,“郡主,”她颤得快不成声,“那簪子,不能再、不能再刺了……”
“你叫什么?”
全神盯在簪子上,听到这话,驾车娘子不自觉“啊?”了一声,随后才迟缓缓地转向了发问的小郡主。
陆扶光:“你说你曾经侍奉瞿锦叶,你是国公府的人?国公府当年全府被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那时我不在国公府……”
驾车娘子看着小郡主,因想不通她为何要问这些而生出了犹疑和无措,“我跟在将军身边。”
“你说谎。”
小郡主语气笃定,“瞿锦叶束身自好,少年时起便从未有过跟哪个小娘子走近的传闻。因讶于他年近弱冠仍屋中无人,有王侯曾当众要赠他美伎,却被彼时连婚约都未定的他婉拒道‘惟愿与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道,“富贵安乐,尚且如此,起兵之后,身家性命皆顾不及,他又怎会突然要你一个女子无名无分跟在身边侍奉?”
“我真的跟在将军身边!”
驾车娘子却也咬定,“青娘子几次出入军营,她在将军身边见过我!”
“见过你又如何?你是什么身份?”
小郡主不为所动,“瞿锦叶是亲口说了你是他的屋中人,还是当着瞿玄青的面、同你有过亲近举止?”
驾车娘子便是再为那根金簪心神不宁,此时也反应过来,郡主竟是在疑她与瞿锦叶的关系。
难道她知道——
不。
不可能。
如果她知道,一早就该把事情说破,何必在这里白白受罪。
但即便觉得有一万个不可能,驾车娘子还是有些慌。
“有信啊。”
她忐忑地望着瞿玄青的后背,“青娘子,您不是说过吗?您收到了将军亲笔写给您的信,那信上清楚写着,我腹中了有他的子嗣。”
瞿玄青似是没有听到身后的声音,只看着前面的陆扶光:“你在试探什么?”
“瞿娘子,我听说过小具、小崔出生的年月时辰,推算起来,似是在瞿锦叶举兵叛乱的尾端怀上的。”
小郡主总是不肯直接回答她。
“我虽没有见过瞿锦叶,但这样如雷贯耳的人物,我不可能没有查过。美如冠玉,鸣雁直木,在他举兵前,人人都说,大梁有他,是大梁幸事。如此英才,如果真的在临死前有了遗腹子,倒也是件可喜可贺事。”
她停了停,慢慢道。
“我是说,如果,真的。”
“青娘子,这离间的话,万万不可信!”
“瞿娘子。”
小郡主声音比驾车娘子的小了许多,但又声声比她重。
“我看不见,烦请您帮我看看,那名称自己为瞿锦叶诞下麟儿的女子,是不是受过黥刑,额上刺有‘逃走奴’三字。”
瞿玄青没有照陆扶光所做的回头去看。
她用不着去看。
那人的额前常年戴着暗色抹额,为的就是遮挡住其上的刺字。
但此刻,那三字正被一条棕红色的布抹额挡住,就算陆扶光双眼无恙也不可能看得到。
没有声音,便是答案了。
“花缁!”
小郡主纵声喝道,“你是我阿娘婢女,我便也是你主,你竟敢背主忘恩、助她人害我!”
闻此言,静了许久的瞿玄青霍然大动,转头目视驾车娘子。
被最不可能的人叫破了名字,花缁僵身而立,抖着摇了摇头。
“不、不……”
因为颈太僵硬,她的头摇晃得幅度很小,可力道却又很大,颊颌松垮的垂肉都跟着在颤甩。
“你胡说……”
她应该表现得气愤、冤屈、坚定,应该立马反驳,怒斥她的花言巧语。
可扶光郡主的那句大喝,竟让她的眼前闪过了那夜的明月弯刀、血溅罗裙,还有割断了追杀她的歹人的喉咙后、长公主看向她时的那双光焰万丈的眼睛。
“你就是花缁对不对?”
那双眼睛……
“没事了,你别怕。如今县中毒害已清,你可以不用再逃了。”
那双眼睛……
花缁听到了自己牙齿打架的声音。
但随即,她看到了自己正在受苦的儿子。
她的眼神慢慢变得刚硬。
“你说这些谎话,究竟想要做什么?”
她的声音也不再动摇,“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放了我的儿子?”
“公主府中,有一座小祠堂,里面供奉着许多我阿娘的故人。她们中的每一个,都有姓、有名。她们的人生过往,全被我阿娘记在心上,一个一个,说给了我听。”
小郡主却在叹了一声后,声音柔了下来,甚至透出了怀念与悲悯。
“花缁,河东道、相州滏阳县人,生于大梁承恩十一年冬至,死于永寿九年春。”
小郡主静静地说。
“我阿娘说,她第一次见到花缁,就是在滏阳。那里的县令利令智惛、私贩朝廷慈石。花缁的父亲花皑雪是衙中账房里的小役,发现了县令的所为后,他偷偷留下了一份证据,想要交给已经来到了河东道的朝廷巡察使。可就在巡察使即将到达相州的前一夜,他遭同僚告发、全家都被县令的爪牙抓走,只有小女儿花缁在家人的掩护下从洞中逃走。”
“一个小娘子,全家因莫须有的罪名锒铛入狱,只她一人在腊月寒冬怀揣着致命的证据、在县令一派的搜捕下东躲西藏,该是如何担惊受怕。”
明明是陆扶光在说,可在场的瞿玄青和花缁却都想到了刘赤璋说出这段话时的模样。
“我阿娘说,那时,她正隐姓跟在巡察使身边。得知此事,她马上向巡察使求了一队人马,说她一定要找到花缁。万幸,她赶上了,她亲手从恶人的刀下救下了花缁。只是,那个时候,花缁的全家都已经不在了。而花缁,也因流落在外、曾被逼卖身为奴,第一次逃跑没有逃成,被抓了回去,不仅受了一顿毒打、额上还被刺了‘逃走奴’。”
“一个受过黥刑的小娘子,之后会过得多么苦,可想而知。因此,阿娘问了她今后的打算。在听到花缁说想要跟着自己,阿娘便在陪她看过县令一众被斩首示众、陪她一起安葬了家人后,将她带回了长安。”
“花缁因额上黥字、不愿见人,阿娘便不让她见,只让她安心在她修行观中的内屋侍奉。如此过了许多年,阿娘身边也没几个人认得花缁。”
“后来,阿娘要藏着身份、去做些不能被人认出来的事,花缁得知后,便请阿娘带上她,没有人知道她是赤璋公主的婢女,她可以跟在公主身边、继续侍奉公主。”
“阿娘说,她们二人相伴,共同经历了许多。”
“她说,花缁于她,就如酡颜于我,是最信得过、最值得托付的人……”
“花缁。”
忽然,小郡主问她,“我阿娘的这些句话,你当得起吗?”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第177章
177
“你根本就不是花皑雪的女儿。你根本就不是我阿娘在找的花缁!”
这一句话如晴空霹雳,彻底劈开了花缁脸上拼尽全力才维持住的镇定。
“我听过阿娘讲这些往事后,稍稍一查便发现了。你本是一家佃农的女儿,灾荒时家里活不下去,就将你卖了。后来你以奴隶身辗转几处、不断被卖、被买,终于在那年和花缁一同被卖进了那间宅子。”
“你和花缁一起出逃、一起被抓回去、一起受了黥刑刺字。可被打后,你熬了过来,花缁却伤重不愈,不日就死了。”
“临死前,花缁将她藏着县令罪证的地方告诉了你,求你一定要把它取出来、上交朝廷。但你找了过去,却只带走了和罪证放在一起的、花缁的家传玉佩。因着那块玉佩,你被县令一伙的余孽发现、这才遭到了追杀。”
“你被我阿娘救下,知道了她是赤璋长公主,便决心假冒花缁的身份,求我阿娘将你收留在身边。这些事,连我都能知道,我阿娘怎么可能会不知?她不过是觉得‘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你所行的恶都怪世道艰难,你的欺瞒也都是被这世道所迫。既然被她遇到了,她便愿意给你一个机会。她既如此,我便也认你、也敬你。”
“只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救你于危难水火、对你恩重如山,到头来,你的回报,又是什么?”
“那祠堂长明灯日日不灭,今年清明,我还亲手给你上过香,为你奉过一枝你最喜欢的千日红。”
“千日红。千日红。”
陆扶光松开了扼住双头人的手,嫌脏似的将沾了双头人鲜血的金簪甩出。
“滚。”
她的神色冷漠又厌恶。
“真是恶心。”
金簪坠地,声响将人惊醒。
花缁眼神还怔着,但身体已经向着重获自由的儿子跑去。
可刚迈出一步,她就腿软地直接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