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很忙。与她见得多的,反而是冯先生。易容换声,也是那时由冯先生悉心教给她的。
但与陆扶光说的不同,从一开始,冯先生教给她的,就是足以以假乱真、能完全替代另一个人的技艺。
后来,战事吃紧,她便肩负起了替兄长运送粮草的重任。
她总在路上,一刻也停不得。就算回到广陵,也只能匆匆地跟兄长打个照面。
好在,他们还通着信。
她收到的、让她最开心的一封家书,就是兄长告诉她,他心爱的女子有了身孕,再过上数月,她就能做姑姑了。
但那也是兄长写给她的最后一封信。
等她听闻城破、赶回去时,兄长已经被打退到了南边。
她想要去找兄长,可行至半路,却听到了兄长的死讯。
她不信。
她用了一切手段,机关算尽、终于见到了兄长被砍下的头。
没有易容。
没有换人。
那就是她的阿兄。
此后的十数年,她过得清醒又浑沌。
她只为报仇而活。只要走在报仇的路上,即使泯灭人性、戕害不辜,她也不在乎。
她早就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
去年年关,她带着山匪新占了一个村子。搜刮时,他们听说,这村子里,有一个双头人。
那群人本来做的就是刀尖舔血的行当,他们不仅不怕有人生有双首,还将双头人拖到了面前,要扒光他取乐、看看他这畸怪的身体跟寻常人究竟有多少不一样。
可就在那个时候,她看到了,双头人那件洗磨到破烂不堪的里衫上,绣着她们瞿氏一族的家纹当康。
她止住了山匪,问双头人这衣裳从何而来,听到他说是她母亲给他的,她便将他的母亲叫了过来。
虽然来的妇人蓬头垢面、鸡皮瘦损,但瞿玄青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是花缁。
当年广陵,出现兄长身边的女子,除了她,就只有花缁。
那时,花缁总躲着人。见了她,也最多只会行一个并不周全的礼。
兄长有同她说过花缁的来历。他道她是个遭主家苛待的逃奴、快被打死前由他救了下来,外面兵荒马乱,他便将她先留在了这儿。
因是兄长说的,她就全盘信了。其余的,她不在意,也没有问。
时隔十五年,再度相逢时,她用着张与瞿玄青毫不相干的脸,花缁自然没能将她认出来。
直到她露出了真容,花缁才大哭着求她救救她的儿子、救救瞿锦叶的儿子。
花缁说,当年,将军看出广陵快要失守,为了保她平安,派人先将她护送了出去。可随后麋沸蚁聚,保护她的人不是死去了、就是与她走散了,她生下孩子时,身边已经谁都不在了。
她靠着自己一个人,托钵沿门、饭牛屠狗地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让将军的儿子能活下去,为了报将军对她的情与恩。
瞿玄青没有轻信她。
她问了她许多。
但花缁的回答都与那封家书对得上,绝不可能是信口编出来的。
而且,花缁还拿出了她兄长的一张画,说是将军要她好好保管,若是将来还有机会见到玄青,便把它交给她。
在花缁“奴不辱使命”的哭声里,瞿玄青打开了那张画。
画中尽是谜团,寻常人得了也看不懂,需得与他腹心相照,才能解得出来。
瞿玄青费了很大一番功夫,才终于将它解开,然后,遵着它,找到了兄长剩下成堆黄金和那张攸关大梁无数权贵重臣性命的盟约。
拿着这些,她开始布局筹谋,小心至极地、在大梁一点一点威迫利诱出自己的势力。
时机正好,她带着人到了河东。
很快,崖边寺的声势如火燎原。
而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玄采。
只用一个对视,她们就认出了彼此。
后来,玄采说,她以为姐姐不可能认出她了。
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那是她骨肉至亲、与她同胎而诞的孪生妹妹。
可那个最爱打扮、最爱美的小娘子,却在当年那场大火中烧得全身没有一块好肉。
听说了她在做的事情,早已只用“阿细”这个名字的玄采劝她停手,说如今她们姐妹团圆、兄长的骨血也在,与其再九死一生地卷进朝堂纷争,不如一家人好好活下去。
可她怎么能停手?
吴家人和刘赤璋都活得好好的,可她却早就死了。她不会笑、不会哭、甚至连怒都发不出来,只剩一腔冰冷的恨意支撑着骨架与皮囊,让她看起来还像个活人。
她还有那么多的仇未报。
她不能停下。
就像她不能生出对小具和小崔身世的怀疑一样。
陆扶光说,她不是那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
陆扶光说得没错。
可在她带着花缁与孩子从村子离开的时候,她是信的。
因为她找不出花缁话中的假处。
也因为……
她愿意信。
可是今日,从绑到了陆扶光起,花缁的反应就有些怪。
她看起来怕极了陆扶光。
那种怕,并不是因为惧她尊贵的出身或过人的谋算,更像是因为其他的。
而就在刚才,她明白了,那是因心虚亏欠而生出的胆怯。
花缁曾经是刘赤璋的侍婢。就连“救逃奴”,也是刘赤璋做的。
陆扶光说的话,她可以一句都不信,但花缁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当年兄长为什么要对她说谎……
她看着陆扶光。
不该问。
不能问。
一旦问了,就是入她的局——
瞿玄青:“你究竟如何知道,她便是花缁?”
听到瞿玄青的问,小郡主脸上原本的恣意的愉悦却慢慢消失了。
静了片刻,她才又轻轻地笑了。
但却是一声自嘲的嗤笑。
“我不知道。”
她说。
“我怎么可能知道。一切在我出生前便尘埃落定,谁也没有给过我一个答案。”
“我只是不信他们是瞿锦叶的子嗣、继而也不会相信他们的母亲。可那女子能骗得过你,还信誓旦旦说十六年前瞿锦叶造反时、她常出没于他的身边,可见这些不假。那她,便只能是花缁了。”
小娘子微垂着头,身上大片的血已经快要干了,发起了褐,色愈发深、愈发重。
“瞿玄青。”
她的语气也越来越沉,仿佛被什么不可明说的真相坠着、坠着,“你知道瞿锦叶的黄金究竟从何而来吗?”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会忽然有此一问。
瞿玄青没有回答。
小郡主却轻声地说:“你不答我,我便不答你。”
眼前的陆扶光像是被隆冬厚重的雪压了满身。瞿玄青望着她,“我不知道。”
她答了。
可小郡主接下来却仍在问。
“你说你将我的事查得了如指掌。李忠曾在坛子里封了一颗白骨头颅。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李忠贪图那头骨口中含着的一枚玉印,因担心无法将玉印完好取出、便连着头骨一起偷走。可随后噩梦噩耗不断缠身,他疑心是头骨亡魂作祟,盲信邪门左道,将其封印坛中。”
这些,一半是瞿玄青查到的,一半是她的猜想。但看陆扶光神色,她应当是猜对了。
“但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
小郡主说。
“我砸开坛子,是为了取那枚玉玺印,没怎么在意头骨,所以把它砸坏了不少,飞溅出去了好几片成块的白骨。其中的一片飞出时,我看到了上面的黥刑刺字。我当时觉得好笑极了,谁能想到,把李忠吓至疯魔的头骨上,刺的竟是大梁的楷文。本想拿它去逗逗李忠,但等我找的时候,那片碎骨已经不知溅到何处、找不见了。”
楷文。
这两个字一入耳,瞿玄青便将它们抓住了。随后,剥茧抽丝。
兄长的黄金、被挖开的古墓、没有被发现的第二层、刺有大梁文字的头骨……那只藏于雾后只露出一鳞半甲的兽很快就现出了大半。
瞿玄青猜出陆扶光想要让她知道的是什么了。
她想要告诉她,她兄长的那些黄金,就是出自春陵县的那座古墓。
可陆扶光为什么要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