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如此,十六年前,她在运粮的路上看到风尘仆仆、说要去助她兄长的刘赤璋时,她才会不假思索就将兄长的所在告诉了她。
那个时候,她是真的相信刘赤璋。
她相信,刘赤璋仁者仁心,不可能忍得下女皇暴政、屠戮刘氏宗亲。
但很快,广陵城破。
在吴氏军帐中坐着、下令让他们杀进去的,就是刘赤璋。
赤璋长公主又得恩荣。
赤璋长公主与河东陆氏郎君成婚。
赤璋长公主诞下长女。
……
都是喜事啊。
踩着瞿家的血,踩着她兄长的血,刘赤璋在大梁风光无两。
听着一件又一件长公主的喜事,瞿玄青孤身在泥潭挣扎,她日日咒着刘赤璋、咒着刘赤璋的女儿,要拖她们进阿鼻地狱,要她们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所以,看着那张画,她要如何才能想到,也许,兄长在把它交给花缁时说的并不是“把它交给瞿玄青”,而是,“把它交给长公主”。
是啊。这才对啊。
危急关头,身边可信的人也有许多,兄长为什么要将那样重要的一张画交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因为她是刘赤璋的侍女。
她是最容易、最能够将那张画交给刘赤璋的人。
陆扶光一定是全想明白,所以才会说出那句“我都不要了”。
那些黄金、那张盟约,原本都应该是刘赤璋的。
“你好大的胆子。”
瞿玄青匕首出鞘,刀刃直逼花缁颈侧,当即便是一道血痕。
花缁:“青娘子!你到底还是信了她的话!”
“她说了你的许多事,若哪一件是假,你说出来,我自然会收了这把刀。”
花缁嗫嚅半晌,却说不出话。
“人的命,十分神奇。我曾亲眼见过,有的人被千刀万剐至白骨森森,也不会断气。从现在开始,我要听你说实话,只要被我听出一句假,我便从你的身上割掉一片肉,你不回答,也是一样。”
说着,瞿玄青刀尖捅进花缁大臂,鲜血喷出,花缁登时一声惨叫,凄厉万分!双首少年想要救她,却伤重得根本无法动弹。
“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我……”
花缁切齿大呼,“娘子心中分明已经认定了,我就算再辩,娘子也不会信!”
瞿玄青不言不语,手腕一挥,一块血肉便从花缁的臂上被切下了。
花缁看着那片肉,怔怔片刻,突然倒地抱伤哀嚎,声声刺心裂肝!
但瞿玄青马上就将她拖了起来,淌着血的匕首再次贴到了她惨不忍睹的臂上。
“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花缁已在剧痛中涕泗横流,她面色惨白地看着那把还沾着她皮肉的匕首,喉间呵呵,惧不成声。
但当她能开口时,她还是爆裂般地喊出了:“不是!我不是刘赤璋的侍女!我从来、从来没有见过刘赤璋!”
又是一片肉。
在花缁哑声的嘶喊中,瞿玄青甩了甩匕首上的血肉。
“这些对我没用。”
她冷冷道,“你说的是真是假,我只靠看、就能看得出来。”
她再一次将匕首放在了花缁的伤口上,看着她那张痛到满是汗珠的脸:“她说你是刘赤璋的侍女。可为真?”
花缁昏昏沉沉,垂睑想要闭目,但眼皮刚动,就听到瞿玄青说道:“三。”
她毛骨悚然,眼皮瞬间抬了起来。
“二。”
她想起来了,瞿玄青说了,不回答,也一样。
“一。”
“是!!!!!”
花缁拼尽了力气,将肺腑里的气全喊了出来。
见瞿玄青的匕首停下,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无论吸进了多少气,她都觉得,自己是空的。
那个秘密早已占满了她的身体。
从说出“是”的那一刻起,她的身体里,就什么都不剩了。
“是。我是。”
空荡荡的,游魂一般,她的眼泪无声地流着。
“我是赤璋长公主的婢女。”
——
花缁。
花缁。
她被这样叫了二十年,可她自己知道,她不是花缁。
她本来姓裘,没名字。
因是第二个出生的,就被叫作二娘,成日“二娘”来、“二娘”去地被使唤。
一家七八口人,全靠一块地养活,便是最最风调雨顺的丰收年,她也只能极偶尔得吃上一顿饱饭,更多的时候,她都在饿肚子,瘦得浑身只剩一把骨头。可即使是这样的日子,到了荒年,也还是过不下去,他们就把她卖了。
怕她闹,是阿娘还是大母,总归是她们两个中的一个,哄着她,说去了别人家里就能吃饱饭了。
至于阿耶,她只记得他从牙婆手中接过那袋粮食的手。
后来,她就成了籍贯奴,被卖去饲蚕。
别人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打她、骂她,怎么都成,只要能让她吃饱。
可她好像就是天生命不好,什么活都做不久,采桑、缥丝、捣练,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卖,不停、不停地干活,直到她跟花缁一起被卖进了一栋宅子做粗使。
第180章
180
即使总是在一起干活,可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和花缁两人都没有说过句话。
她们第一次说话,是花缁逃跑、被她发现的时候。花缁怕她告发,便悄悄同她讲了她的遭遇。
时隔这么多年,她竟然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记得花缁同她说每一话时的样子。
她同她说起她在逃命中被人贩子盯上迷晕,说起她被伪造了身契,说起她父亲如何嘱托她一定要将那份证据呈给巡察使,说那份证据对滏阳的百姓如何重要。
花缁似乎以为,只要说出那些,就能打动她,让她替她隐瞒。
但她当时装聋作哑由着花缁离开,并不是出于对花缁的恻隐,和什么百姓、大义也没有关系,她只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是的,扶光郡主说错了,她并没有跟花缁一起逃,她只是装作没有看到花缁逃跑而已。
但很快,刚跑出宅子的花缁就被抓了回来。
因为还有第三个人发现了花缁要逃。
那个人不仅告发了花缁,还把她替花缁隐瞒的事也说了。于是,她也被捆了起来,也被当成了逃跑的奴隶,和花缁一样受尽毒打、额上刺字。
她好冤枉啊。
可她那个时候,连喊冤都不会。主家要打她,那她当然就得受着。被毒打完,遍体鳞伤,两个人血肉淋漓地被丢进了猪圈旁的柴房。
当天傍晚,花缁就不行了。临死前,她把她埋罪证的地方告诉了她,还说,那里面放着一块她的家传玉佩。
花缁求她,等巡察使得知真相、她的父母一家被放出来,就请她将那块玉佩交给她的父母,替她道一声女儿不孝、不能再在他们身边侍奉陪伴了。
花缁断气后没过多久,有仆役进来拾掇柴火,发现了花缁的尸体,连忙跑出去报信。
虽然是奴隶,但打死人这种事传出去到底不好听,死人放在宅子里也晦气,主家听说了此事,便叫人趁着天黑将尸体裹个席子丢出去。
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想起了小时候邻居家阿姊用来吓唬她的把戏。她拣了石块夹在腋下,静静地躺在了花缁的尸体旁边,又在来人探她鼻息时屏住了全部的气。
然后,她便也被当做死尸,被裹着草席拉出去丢了。
月没参横,她从四下枯骨成堆的乱葬岗爬起来,踩着满地的腐肉,跌跌跄跄走了出去,用了一天一夜,一步一步走到了花缁交代给她的地方,挖出了花缁埋在里面的东西。
她没什么别的念头,就是想要先把玉佩卖了,换成钱再说。
到如今她也想不通,自己那个时候怎么就做出了“装死”的决定。
她可能是看到了花缁的死,觉得以主家的残虐,如果再待下去,她早晚也会被打死。
但她也好像什么都没想,只是突然疯了。
因为她疯了,所以才会在那个晚上遇到了疯子,不由分说拿着刀就要杀她。
她后来才知道,那个疯子是县令的手下,他认出了玉佩,把她当成了花缁,所以要将她灭口。
但那个时候,她什么也想不到,只是拚命地逃啊逃啊。
摔倒了,逃不动了,要被杀了。
她不再动了,静静等死,但那把一直逼在她身后的短障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转过头,一柄弯刀正从那疯子的喉咙上划过。接着,血狂喷出来,溅进了她的眼睛,她看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色。
血红色的罗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