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盒中躺着的那半只青铜麒麟,青年从来肃正的脸上明显地现出了震惊。
这时,小郡主笑着开口了:“我此前同你说过的,崖边寺并不重要,重要的,从来都是河东陆。崖边寺能使河东陆氏动佛骨,它背后之人定有能拿捏得住河东陆氏的东西,所以我得把他钓出来,只要能将那个把柄弄到我的手里,河东陆氏,便是我囊中物。”
陆东日自被一封家书召回河东,便开始为她做事。虽然不是全部,但也知道了许多她的谋划。
刚才的那些话,他都曾听过。
可他没有想到,郡主竟能真的做到、且做到了这种地步。
那可是河东陆。
看着青铜麒麟在灯笼下渗出的幽绿,青年心中隐隐生骇,只觉面前坐着的小娘子鬼神莫测、竟有些似妖不似人了。
可他心中有事,所以还是出声道:“就像范阳卢氏?”
小贵人却摇头:“范阳卢氏已经不是了。就是因为我不要范阳卢氏了,所以才想,至少要确保河东陆氏能为我所用,不然也不用这样早地就如此大费周章。”
不要了?
陆东日抬起了一直垂着的眼睛,看向了郡主。
他多多少少知道郡主的野心。
要让那滔天的野心成真,到手的势力越多越好。
从古至今,想要分得甚至吞其势力,姻亲是最为牢固的纽带。以郡主的心智手段,只要定下了跟卢梧枝的婚约,得范阳卢氏,十拿九稳。
而从东都传来的消息看,那婚约对郡主来说也已经唾手可得,所以听到“囊中物”这三字时,陆东日才会说出范阳卢氏。
可她却说,不要了。
陆东日谏道:“河东陆虽显赫,但认真相较起来,并不及范阳卢这等五姓七望。且郡主本就出身河东陆家,就算如今什么都不做,日后河东陆也有相助的可能,但范阳卢却不同。舍范阳卢而择河东陆,非明智举。”
小郡主松土的手停住了。
她转头,看着他:“我究竟为何要舍范阳卢氏,堂兄难道不知道?”
“郡主想要燕郡王府。”
他就是因为猜到了缘由,所以才会同她讲起利益得失,“可即便天下皆知你们没有血缘,即便他自请离族,只要你二人同姓,就无前路可走。名不正、言不顺,郡主用起燕郡王府的人也不会得心应手。想要除同姓之障,何其艰难,十年、廿年也未必能够如愿。这样长的光阴,就算明婚正配、衍有子嗣,两家尚不敢说不会生变,郡主却想仅靠‘情’之一字……”
“看来,你并没怎么听她说起过我。”
陆扶光打断了他。
“我想要权势,是因为有了权势,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去做我喜欢做的事,可以更轻易地得到我喜欢的、想要的东西。但要是为了得到权势,却把我此刻最喜欢、最想要的先放弃了,那便是弃琼拾砾。”
她直直白白告诉他,她比他还要清楚这些利益权衡,她舍范阳卢,只是因为陆云门这个人。
如此,倒显得一直藏着目的的青年不够坦荡了。
陆东日定定望她,随后郑重跪地,叉手俯身,向她认罪:“臣越矩。”
小贵人却坐正对着眼前的青年:“你从来不是多话的人,今日会说出这些,定有缘故。”
陆东日坦白:“郡主不见的那日,听到郡主现身,世子奔马赶到宅院,但郡主只同世子说了几句、就晕厥在了世子怀中。陆西雨追着世子进了院子,正好看到了这一幕,忽然满面豆大眼泪,到处抓着人鬼泣神号,说郡主绝不能死。我见他太不像样,挥手将他打昏。等他醒来后,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起初并不肯说,后来才哭着交代,听说郡主不见后,他去找世子,无意间却看到世子在齿中藏了毒丸。那毒丸一旦咬破,见血封喉,神仙难救。”
他肯定道:“我的这位胞弟,虽不善科考经籍,但对旁门杂学极为精通,他既如此说,便绝不会错。”
陆云门不知道陆西雨看到了,自然也从没说过他为什么要藏那颗毒药。
但陆西雨根本不作他想。
能是为了什么?
只能是为了陆扶光!
他七哥肯定早就知道郡主今日可能无法免虎口之厄,所以暗暗藏了毒药,如果郡主出事死了,他便随时可以服毒随她而去。
所以那天在院子里,陆西雨见到脸上血迹斑斑的陆扶光倒下去,才会当即吓得魂惊胆落。
他不是在担心陆扶光。
他是怕他七哥死。
“我听陆西雨说完这些,虽信他亲眼所见,但若说世子此举就是为了想与郡主殉情……我当时心中尚疑。但在郡主昏迷、生死未卜的那几日,我亲眼看到世子在写绝命书。世子神色平静,将一应后事写得井井有条,分明就是早已意决,若郡主醒不过来、他就一并而去。那时我便也明白了,世子性命已系在了郡主身上,即便不是这次,日后只要郡主先殒命,世子就定然活不成。”
说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陆东日已以头叩地。
但有些话,他仍然要说。
“世子既是我的堂弟,却也是我愿追随之人,他一封信,我可从东都奔赴河东,他一声令下,我愿蹈锋饮血、握炭流汤。见他为了郡主,竟要枉顾自己性命,臣一时情急,想求郡主放手,说出了诸多冒犯郡主之言。如今知郡主心意,明白是臣妄断了郡主对世子之情,臣已万悔,郡主若要降罪,臣甘愿领罚。但求郡主保重自身,莫要再只身犯险、立于那危墙之下。”
这些人真奇怪。
陆扶光静静看着他。
他们为什么会觉得陆云门有求死之意是为了随她而去?明明,陆云门是因为知道一旦她死了、他从此便会活得了无生趣,与其那样活着,不如早早死去。
若是她到了那一日,她也会这么做。
可她没有同陆东日说。
他们才不会明白。
谁都不会明白。
沉默了片刻,她最后还是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说起了另一件事。
“得了这半只青铜麒麟后,我已拟好了令书,命保管族谱的耆老秘而不宣、合规合矩地将陆云门从河东陆氏的族谱中迁出,在那令上,我也书明,河西陆氏一支的掌事之位由你来继,日后再遇今年这般祭祀之事,便由你来做主。”
陆东日久久没有应声。
陆扶光:“你不愿意。”
“非臣不愿。”
陆东日道,“只是臣已立誓,此生不会娶妻生子,愿孤了一生。而郡主所赐之位,需担起河西陆氏全族兴衰,时时刻刻以身作则,不可有任何离经叛道之举。臣自觉不配。”
小郡主乌睫微颤,攥了攥半掩在袖中的银钗。
随后,她的脸彻底冷了下来:“我说你配,你就配。我说要你做,无论你想不想做,你都要做。”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髻上明珠辉光冷冷。
“我看中你,是因你的才能,不是你娶妻生子的本事。没有后代正好,没有后代,你便无法心安理得地早早将这担子卸下。这可太好了。”
她毫无笑意地弯起了唇角,慢慢地对着陆东日道。
“陆司阶,你可一定要活得比我久,这样我有生之年,就再也不用为由谁来继任掌事而烦心。等熬到我死了,你想做什么行,反正到时哪怕洪水滔天,也与我没有半分关系。但只要我还活着、你还活着,在这个位子上的人,就只能是你。我会在令书上补道,要你好好地活着,长长久久、孤孤单单地活着,将掌事的位子、将你今日说出的誓言、坚守到死。”
陆东日抬起头,望向了她的眼睛。
片刻,青年缓缓抬手,庄肃向她叩拜:“臣,谢郡主成全。”
陆东日走后,候在院外的酡颜闻声走了进来,提灯服侍郡主进屋。
随后,她刚将灯笼放下、正要去炉上添些香炭、将屋子烘得再香暖些,却见郡主径直朝着里面的书案走去。
但她还是放轻手脚,先将炭添完了。
等她进去里面侍奉时,郡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案前、已不知站了多久了。
而郡主的面前,是一只打开的细长盒子,盒子里躺着一支木簪。
木簪子的簪身上刻着四五朵花,都是翦春罗,其中两朵精雕细镂,花瓣边沿那如锦罗被剪般的齿都被细细地刻了出来,处处分明,穷工极巧。可其余几朵却只有花的轮廓,显然还没雕完。
酡颜认得那根簪子。
她少有地、揣度着郡主的心思,轻声向她问道:“可是要将县主雕的这支簪子送去给陆司阶?”
“不给。”
陆扶光垂眸看着簪子,眼睛掩在睫羽的影子里,叫人看不清神色。
“刘初桃将这簪子给我时,说的是它没用了、不要了,又没有说是为谁刻的、要我转交给谁。她活着时既如此说,我在她死后,自然不能擅自把它送出去。”
酡颜看着郡主的脸色,小心道:“奴婢只是觉得,县主心里,或许还是希望能把这根簪子送给陆司阶。”
陆扶光:“人死了,最后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了。谁叫她死了。”
谁叫她死了。
谁让她死了。
谁准她死了。
陆扶光咬了下后齿,重重将盛放木簪的盒子扣上,怫然不悦地要酡颜把它拿走。
拿到青铜麒麟、本来好极了的心情,从见到陆东日起就开始变差。
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的不悦并不是因为陆东日,她才不在意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只是只要看到陆东日,就会想起刘初桃,而只要想起刘初桃,她的心情就会变得很不好。所以,她本来不想迁怒陆东日的。
可他非要提什么此生不娶。
既然能为了她做到如此地步,为什么当初不能把她留下来?明知道她一走后便会阴阳两隔,为什么还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陆扶光的情绪在此刻坏到了极点。
陆东日和刘初桃一样,都以为他们瞒得很好、都以为她不知道。
可她清楚得不得了。
一群蠢人。
蠢得要命。
只会叫人心烦。
她提笔用力蘸满墨汁,发泄般地笔走龙蛇。
写完后,她顿了顿,又将笔丢在了墨迹未干的宣城纸上,接着头也不回转身向外走去:“陆云门呢?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陆云门回来时,小郡主已经在屋子里折腾了许久了,几箱几箱的奇珍异宝倾泻在地,铛珠玉坠洒得到处都是。
她披着乌发,光着脚,踩在铺了满地的厚实皮毛上,一见他回来,立马不再理那些
奔至他的面前,抬起手就要把他的嘴掰开!
陆云门不明所以,但不愿她刚病好就这么费力地踮脚抬手,于是跪了下来,仰首任她去做。
不过随即,他就猜到她为何如此了。
少年轻极了地扣住她的手腕,望着她满是怒意的眼睛:“你醒来后,我便将它取出来了。”
可听他说完,小郡主的怒意却因此更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