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郡主将那张盟约重新叠好、放回到银香囊里。
“这张能左右数名重臣命运的纸,现在在我的手里。”
她看着他。
“我拿到了它,却不将它交给皇祖母,而是私自留下,让它为我所用,只这一桩,就足以令我成为窥觎非望的乱臣贼子。即使是我,做出这种事,一旦被皇祖母所知,多半也是要被千刀万剐、抽筋剥皮。”
“一般人拿此事去同皇祖母告密,皇祖母自然不会信。但你说的话,世人会信,群臣会信,皇祖母也能听得进去。”
小娘子松开香囊,跽坐到了他的面前,郑重而专注地望着他。
“我知道,你觉得相信我说的‘喜欢你、只要你’的承诺是在赌,你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赌输。那现在,我将身家性命做注,也入局同你一起豪赌。”
“陆云门。”
她说。
“我不会说要你信我。你最好不要信我。”
她说,“你永远不要信我,你要一直一直看着我,一直一直担心我会见异思迁,在永不停歇地不安中,看我究竟有没有做到我的承诺,看你究竟有没有输。直到我死,骰盅翻开,直到那个时候,陆云门,你才能知道自己这场赌局最后的答案。”
陆云门望着她,眼角的红慢慢晕开。
“好。”
他向小娘子叉手。
“我不会信你。”
他们之间横亘了太多太多的欺骗与谎言,它们一点一点堆在他的心里,最终凝成了难以融化的坚冰。
即使她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他有多不同、说着她对他有多么喜欢,即使他不停地告诉自己要相信陆扶光许给他的承诺,可藏他心底最深处、会被她因喜新厌旧而抛弃的惶疑却怎么都无法消弭。
可这都是他的心结。日日被那坚冰折磨、如活九数寒天是他自愿承受的代价。是和她无关的事情。
他原以为她不会在意。
她原本也完全不需要在意。
可今日,她却自愿地握住了那块冰,任由冰黏冻住她的皮肤,让他们撕扯不开。
“在我身死、得到答案的那一刻前,”少年眼底悬着一滴泪,坚定地向陆扶光说着在外人听起来极为荒唐的誓言,“我永远不会信你。“
撕破寂静地,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凄厉哀怨的怪叫。
那是从章铎家里抓过来的、那对林鸱的叫声。
虽然声如阴间厉鬼,可它们却是真正从始至终只要对方、永远只是一雌一雄两鸟相伴的夫和妻。
而林鸱的叫声,也传到了不远处陆西雨的耳中。
五月的时候,长兄回家跪告父母、立誓此生不娶,父亲光是打他用的棍子都折了好几根,可他即便被打得皮开肉绽了却始终跪得笔挺、毫无悔意。
父亲见此更是心头大怒,将他轰出,至今也不准他再登家门。
所以长兄这次回河东后,就一直住在世子院子的偏房里。
而这院子正好有小门临着街,非常方便陆西雨过来串门。
这会儿,他便又来了。
“长兄你听到了吗!”
他推开屋门,正兴奋地要同长兄说刚才的鸟叫,却见长兄正对着一盆茅膏菜发呆。
“这颜色的茅膏菜在大梁可不常见。”
陆西雨凑到放着茅膏菜的红木花几前,马上就忘了要说林鸱的事了,“我之前只在章太医令家里见过。你是从哪儿弄到的?”
陆东日这才知道,郡主当着他的面松土移栽、放进这三彩宝相瓷花盆后又赐给他、让他带回来的,原来是一株茅膏菜。
陆东日沉思着,没有答陆西雨。
但陆西雨早就习以为常了。
他兴致勃勃地边叫长兄看他、边伸出手,打算去戳茅膏菜。
但就在这个时候,随着他开门一起进来的一只甲虫嗡嗡地飞了过来,围着茅膏菜绕了三匝。
陆西雨马上就把手收了回去,屏气凝神地盯着那甲虫,还不忘扯住他长兄的袍袖:“快看!快看!”
那甲虫果然很快落上了那茅膏菜的叶片。
而后,茅膏菜数条顶着晶莹露珠的“触角”活了般地慢慢蜷缩,将它裹了进去,逃无可逃。
“它真的又香又好看,让虫子没办法不向它靠近。”陆西雨告诉长兄,“但它其实很可怕,它一旦捕到猎物,就一定会用身上的黏液将它彻底侵蚀吃完,一血一骨都不会剩。”
陆东日忽地便想起了那位金枝玉叶的小贵人。
她在烛下的眼睛,有几个瞬间,像极了这植物触角顶端赤红艳丽的露珠,含着致命的剧毒。
“不过,对它,我还有别的发现。”
陆西雨神神秘秘地说着,用手指碰了碰正在进食中的茅膏菜。而那些已经缠绞在甲虫身上的腺毛根本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只是更加卖力地去抱紧甲虫。
“这事儿书上可没写,是我自己发现的。”
陆西雨道,“你看,在将怀里的虫子吃完前,无论周围有多美味的虫子碰上来,它都不会重新将嘴张开。所以,我有时就想,如果有一只被它抓住的虫子能在被黏液腐蚀掉大片血肉后却仍活着骨脑不化,那那棵茅膏菜是不是就只能一直缠在它的身上、再也无法去捕食其他的虫子了。如果是那样,它被它困住、它也被它困住,它们就……”
陆西雨不着边际的话还没说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哗响。陆东日当即出门查看,片刻后,他回来就开始收拾行囊。
“郡王府的人提前过来报信,圣人召世子回东都的旨意马上就到。”
陆西雨马上坐直了起来:“出什么事了吗?”
陆东日摇了摇首,但仍满面肃色:“郡王府那边听来的,应是为了宫廷除夕傩礼。圣人早年就说要世子在宫中除夕的大傩中扮演方相氏驱疫辟邪,前几日有人进言、观天看星地说今年除夕理应大办,圣人与人商议着想起了世子,便说若他无事、就叫他快些回东都来。”
这就是没出事。
陆西雨松了口气。
可他立马又想起来:“那我是不是该赶紧去郡主那儿叫七哥回来?”
“不用了。”
陆西雨继续收拾着回东都的行囊。
“圣人知道郡主在河东,听闻河东陆氏这边的祭祀已毕,便给了郡主同样的旨意。这会儿,长公主府一定也已经将消息传给了郡主。”
他说完,合上包角铜片的竹书箧,一声叹息,“如今时局,当是离东都越远越好,我还以为世子能在外面多留些日子,没想到这样快地就要回去了。”
“是不是落雪了!”
陆西雨却完全没将他长兄的话听进几句。
他看着外面忽如柳絮翻飞般落下的细雪,惊讶地大睁着眼睛,快步走过去将窗支开。
冷风扑了他满脸,他却大张开嘴,连声呼着长兄过去跟他一起看!
见长兄还锁着眉不动,他干脆转身回来,拉着长兄往窗边走。
“哎呀。”
他拖着陆东日的胳膊,听起来没心没肺但又无比真心实意地同他讲:“就算东都再危机四伏,但有七哥和郡主在,只要他们两个不作对,谁又能害到他们身上?”
总算将长兄扯拽到了窗前,陆西雨撒了手,半个身子钻越出窗,伸出去抓空中的雪粒,边抓边在嘴里念叨:“雪兆丰年。雪兆丰年。下雪可是大大的吉兆。”
随着他的话落,陆云门回到了院子。
雪是他走到半路时突然落下的,小郎君连抬手挡都来不及,睫羽发梢便都沾满了雪。
同燕郡王府来的传信史行了礼,他便走进主屋,脱下了染着小郡主房中炉香的裘衣。接着,院外街上,马蹄声渐近,圣人的口谕就快要到了。
跟在长兄身后往外走去的陆西雨顶着落在自己鼻尖的雪点,继续说着他方才没说完的话:“下雪可是大大的吉兆……”
外面,打头的快马逆着风雪,停在了陆府那扇立于数百年前、如今却色仍不退的峨峨高门外。
门扉扣响,说明来意。
陆府自大门通往两处园院的灯笼如萤虫成串、在雪中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
“……七哥和郡主迎着这场雪接下圣人的旨意、被这场雪送着前往东都。他们回到东都,自然会受这瑞雪照拂,一直平安顺遂……”
陆扶光的屋中,酡颜已将她散开的乌发梳成高髻。小贵人推开面前的一盘盘宝珠簪钗,打开了她不久前专门叫人从东都带过来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了那支她已经两年有余未曾戴过的金雀鸟簪。
陆云门的屋中,小郎君将身上雪扫净,穿好了新的衣袍靴履,伸手将书案旁铜羊灯顶快要燃尽的旧蜡取下,徐徐地为它换上了一只新烛。
两只林鸱高飞而起,叫声荡在偌大如山庄的河东陆府上空。
白鹞看了看它们,见它们不会飞远,便慢悠悠合起翅膀,任它们飞去。
几乎同一时间地,宫中信使一男一女、分别带着侍从走入了世子与郡主的院中。
雪在风中彻底扬了起来,吹得灯笼都在白皑皑中打起了旋。
在外面闲散撒野的日子到了尽头。
终于,他们还是要回东都了。
可踏着碎琼乱玉走向传令女官的小郡主却没有半分忧思。
这样的雪夜,让她想起了七岁那年、她刚到范阳卢府的那晚,让她想起了跟陆云门的初见。
她在雪中随着阿娘从马车走下,于无数灯火中受着卢氏众人拜见。
那时的陆云门也不过九岁,穿着身极不显眼的素衣裳,立在卢家几人之后。
可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了,他就是那个为李群青的案子进谏、害得她在阿娘面前说了错话的陆世子。
自己究竟是怎么把他认出来的?
时至今日,陆扶光也说不清楚。
她只知道,从见他到的第一面起,她就讨厌他。
而现在,同样的、下着雪的深夜,她却很想见他。
她想跟他一起看雪。
就一会儿。
向着女官问安的小郡主心想。
等传令的宫人走了。
她就要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