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笔时,窦大娘正巧回来。
阿柿便将墨迹未干的纸先呈给了她。
窦大娘随意扫了一眼,“哦!”地惊出了声。
“这……”
不知前情的她瞠目地看向自家郎君,“你们这是要她写了什么!”
李群青不解,向她伸手要纸。
但待他看清纸上的内容,也压着嗓子咳了一声。
“小陆,你来看看。”
李群青伸手招来身边的玉质少年。
“这内容真假先不谈,我瞧着这字倒是与你的十分相像。”
陆云门于是接过了那张纸。
终于,一向从容不迫的陆小郎君变了神色。
他那双漂亮却沉静的眼睛,此刻如同一片被成群鸭鹅跳进的水潭,波光颤动不止。
在抬眸定定盯了阿柿一眼,又将目光落回纸上、来来回回将那行字看了许多遍后,陆小郎君将墨已干透的纸折起,放进了怀中。
随后,他先是向李国老和窦大娘执礼告退,接着便看向了那个正一副可怜巴巴、用眼睛在冲他说“对不起,我错了,我也没办法啊”的小娘子。
少年叹了一口气。
“我不凶你。”
他说。
“你随我出来。”
第30章
30
阿柿同陆云门一走,留在屋子里的夫妻相觑一视,俶尔一起笑了。
窦大娘其实还不知道那行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自家郎君要笑,她便情不自禁也乐了。
她追问:“我不过也就离开了一忽儿,你们到底做了什么?”
李国老同妻子解释了前因,随后莞尔道:“这种事,阿柿究竟是从何得知的?要说重生,还是太过虚幻缥缈……”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窦大娘正色道:“你不信,可你也否定不得,以小陆的性子,若不是真有肌肤之亲、经了那阳台云雨,他怎会让阿柿知道他身上的‘那处’有痣?你瞧小陆方才的反应,八成就是写对了!”
说着,她笑眯眯地“哦~”了一声:“莫不是除了我,还有旁的、同你不亲近的人知道你身上哪处有痣,所以你这才觉得阿柿未必是亲眼所见?”
知道娘子是在打趣,李群青便也哈哈作笑:“哎唷,说小陆呢,夫人扯我作甚。”
他摸摸长髯:“既然阿柿口中的起因是那封信,那便等信到了,再去询问小娘子。咱们先去后面看看,衙役已经审了李忠和百善多时,该有些收获了。”
“反正我是信了。”
窦大娘随着他向外走,边走边道,“她揭了吴家的作恶,又孤身冒险抓住隐藏至深的李忠,所行的都是好事,何必编一个重生的名头?”
但可惜的是,阿柿从骨子里就没有是非善恶的概念。
她并不会行什么好事。
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因为她自己想做而已。
从客堂走出去后,两人默默无言地行了一段路。
阿柿眄了陆云门一眼,见少年耳后的发上挂着一簇合欢花绒,便伸出手,极自然地要为他拂去。
陆云门却反应更快,下意识侧脸避开。
但那簇合欢花绒还是在他的晃动中落了下去,飘呀飘,正好被阿柿捏在了指尖。
对上少年的眼睛,捏着花的小娘子睖睁了一瞬,随后就懊恼起来,对着自己的爪子抽了一巴掌!
她特意抽得又脆又响,引得陆小郎君不自觉就将目光落了过去,一下就看到了她那片慢慢泛红的手背。
“对不起。我看到你发间有花,便下意识伸手去摘。”
阿柿低下头,捏紧指尖的合欢花。
“我又差点没规矩了。”
陆小郎君听完,垂下眼睛,看了看仍旧被她攥着的花绒,也说出了一句“对不起”。
接着,他为他在马车上的那次蹙眉认真地向她道了歉。
说完,少年才将怀里的那张纸拿了出来,心正气和地向她问:“你能同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吗?”
“就是……那么回事啊。”
阿柿的耳朵尖还是红的。
小娘子桃腮粉面,语气流露着天然的娇气,但眼神却坦诚又无辜。
“我不知道该拿什么说服你们相信我,一着急,我就想到了这个。”
她笃定地望着他:“你从来不用旁人服侍,除了我,肯定没人知道那你里有痣。我想,我说了这个,你就能知道我没有说谎了。”
这当然不是最有利的证据。
但因为她实在想看看这个渊清玉洁小郎君面露失态的样子,所以就稍微恶劣地放肆了一下。
果然,他那瞬间的样子有趣极了!
阿柿忍不住继续说道:“除了气冲穴处的那颗痣,你的骶端还有一道天生的红痕,我第一次……”
说到这,她顿了顿,声音软得像是刚抽芽的嫩条,“我还以为是我抓的,吓得我惦记了一整天,就等着你第二天晚上睡熟以后、用药给你抹好……”
她边说,边用流动着水波的圆眼睛,朝她所说的地方看,看得从未动过情念的少年不禁不由收紧了下腹。
可他的面上仍是声色不动,连气息也丝毫没有乱。
这令阿柿都有些失望了。
等她说完,陆云门又问:“这字呢?”
“字是你教的。我原本的字不规不整,看了你写的字以后,我就嚷着要学。你说如果我要同你学字,就必须勤奋坚持,若是日后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就不教我了。”
阿柿郑重地告诉他。
“我真的坚持下来了。整整三年,一天也没有懈怠过!”
“我手把手地教了你习字,同你相处三年,亲密无间,甚至曾行礼敦伦。可你却从未提过我和你的婚事。我想不通。”
少年平静地望着她。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曾有前世,但我了解我自己。”
清莹秀澈的小郎君字字赤诚。
“如果前世的我真的对你做了这些事,那我便一定是已经娶了你。若我因病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不能陪你往后,所以没有同你成婚,那我便绝不会如此轻慢待你。”
他问她:“前世,我们已是夫妻吗?”
阿柿的瞳仁跳了一下。
她一时得意忘形,忘记了这可是陆云门。
他骨子里的守礼自持,容不得他做出那种虽然在其他世家权贵眼中稀松平常、但对他来说却极为不堪的荒唐事。
是啊。
他最干净。
眼睛干净,心也干净,干净得没有染上一点颜色,便是身处闹市,也仿佛山栖谷饮,不染凡尘。
就像很多年前外祖母笑谈时说过的,你们陆家的那个小七郎,小小年纪便仙姿玉质,怕是只要不吃五谷饭,就要成仙去了。
可是,他真的能一直这么干净下去吗?
不如就让她来玩一玩,看她能不能把他从他的云端拉下来,让这冰清玉洁的小郎君踏一踏这人间七情六欲的泥泞地。
阿柿听了陆云门的话,惊而茫然。
随后,捏花少女愣愣道:“那一次,是我主动的。那天,是重阳,我挖出了前一年我硬拉着你埋下的菊花酒,喝了好多。我喝酒以后,酒品确实不好,我没忍住,亲了你,还想同你……”
她越说越急,“但你没拒绝!你回应我了!而且,回应得很……”
小娘子咬了咬嘴唇,“我想,你都回应我了,肯定也是喜欢我的。所以,那晚过后的第二日,你说你要跟我成婚,我就完全没往别处想。可我听了你方才的话,你当初说要和我成婚,难道,不是因为喜欢我,只是因为有了那晚、你想要守你的礼吗?”
她在意的事完全出乎了陆云门的预料。
少年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他看着直直望着自己、想要逼问出一个答案的小姑娘,险些乱了心曲。
“那么,”须臾过后,仍如一片白玉的陆小郎君开口道,“后来,我们成婚了吗?”
“没有。”
小娘子像是心乱如麻,已经没了多说话的力气。
“你说要跟我成亲之后,便去将这件事告诉了许多人。不久后,有一个人来找了我。她说了许多,请求我不要同你成婚。我答应了。”
她的声音渐低。
“我发过誓,绝对不会将这件事告诉你。如今我说了,已经很算违誓,所以,就算你因此不相信我,我也不会把她是谁告诉你。”
“我对你说,我三年孝期未满,不能马上跟你成亲。我要等第三年、等我们住的小院开满红梅。等那天到了,我就嫁给你。”
——
天色渐晚,取信的人还没有回来,窦大娘便先去安置阿柿过夜。
拉着自跟陆云门分开后就总有些发怔的小娘子进屋,窦大娘特意指着榻上那个三彩虎纹陶枕给她看。
“我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便托了小陆去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