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内侧的边缘,是一排厚度不一的锯齿,一看便是由打铁铸件的爱好者汪苍水亲手打造。
他曾拿着还未完成的它,神采飞扬地对陆云门炫耀过:“这东西呀独一无二,世间只有它的另一半可以同它拼合起来,伪造都伪造不来!”
寄信时,汪苍水终于将它做好了,于是便将月牙形的这半寄给了他的好友,给他品鉴。而铁片另一半的去向,汪苍水也写在了信里——他送给了阿柿,挂在了她的脖子上。
而此时,疑似是它另一半的锯齿铁片就在眼前这个北蛮小姑娘的手中。
而且,她说,她叫“阿柿”。
陆云门这次来金川县所属的州府,除了临时填补译语人的空缺,便是想要找到阿柿,看一看其近况。
只是,他原本以为,阿柿会是一只柿子色的猫。
担心汪苍水不在后它无人照料,他做好了把它接回家的打算,连《聘猫契》和穿在柳枝上的鱼干聘礼都提前准备好了。
可眼前拿着另一半铁片的却并不是猫,而是活生生的人。
任何事都能迎刃而解的少年,少见地有了些困扰。
但他很快就接受了“阿柿也许不是猫”的这种可能。
毕竟他的那位忘年交确实没有明确地写过“阿柿是猫”,他只是根据汪苍水以往书信跳脱顽皮、爱设谜题的风格推测而已。
若是仔细地逐条对照,信中提到的阿柿的特征,跟面前这个杏圆眼睛的小姑娘也并非完全对不上。
陆云门将手里包鞋的布帕叠成了一只小船,递给阿柿盛珍珠。
这下,阿柿终于不用一直提着兜起的裙子了。
她把珍珠和铁片都装了进去,捧着沉甸甸的布叠小船,开心到忍不住颠了颠脚尖。
陆云门忽然就有点想问她喜不喜欢吃小鱼干了。
但他还是向她继续询问了案子:“为什么要偷山猫?”
被阿柿留在原地的小山猫,已经被衙役还给了杂耍班子的班主。
但班主尤金娘坚持要李县令给一个公道,那么根据律法,即便是“盗而未得者”,也应“笞五十”。若阿柿的偷窃毫无缘由、仅因贪念,自然也该受罚。
阿柿看起来,已经很愿意和他说话了。
她向他解释道:“偷它的不是我,是杂耍班子。我只是要把那只山猫,还给它真正的主人。”
陆云门:“你如何知道那只山猫是杂耍班偷窃所得?”
“是……”
阿柿顿了一下,脸颊小仓鼠似的鼓起,神情很是挣扎了一番。
最后,她还是豁出去般地攥起拳头,对陆云门正色道:“是山猫的主人告诉我的。”
很多时候,一旦说出了第一句,后面的话也就不再难以开口了。
“她说,在她死后的第七日,杂耍班的班主带着一名驼背仆人入院吊唁。离开时,他们看到了在院中假山扑蝴蝶的小山猫,见四下无人留意,便悄悄将它迷晕,占为己有带了出去。”
她说着,圆眼睛沮丧地耷拉了下去,嘴里嘟哝道:“我不想帮她……就算帮她把小山猫带回家,我也不能吃上一顿饱饭……”
陆云门听后,侧身一个呼哨,不远处小道上的高大枣红马应声扬蹄,哒哒哒地朝他小跑了过来。
行至阿柿旁边,它停了下来,马脸好奇地朝阿柿拱了拱,像是打算舔舔她的脑袋。
阿柿僵在原地,像是连眼珠都不敢动,直到感觉热烘烘的马舌头已经靠近了,她才抖抖抖抖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马一下。
马被她戳得很不舒服,嫌弃地用鼻子喷了喷气,甩开脑袋,不理阿柿了。
见阿柿没有被欺负,陆云门收回要去拉缰绳的手,安抚地摸了摸枣红马的鬃毛,从马鞍侧取下挂着的布囊。
里面是州府厨子在他出门时塞给他的干粮。
是用豆粉烤干蒸熟做出来的玉露团,上面拌了糖蜜酥酪,还用雕刻的木头模子把它压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小花。
虽然没什么根据,但他觉得阿柿应该会喜欢吃这个。
果然,小娘子的圆眼睛“嗖!”地亮了。
听到他说让她吃,她最开始还努力地想端庄一些,慢慢地捏住点心拿起来。
但等点心送到嘴边,她似乎就再也忍不住了,啊呜一口,直接吞掉!
陆云门一直用手托着装点心的布囊,等她狼吞虎咽完,又把点心向她递了递:“你刚才说,山猫主人死后的第七日?”
“嗯!”
阿柿似乎对陆云门已经毫不保留了。
她眼睛亮晶晶地告诉他:“我能看到鬼。”
她边吃玉露团,边辟里啪啦地把她能看见鬼、以及她曾用这份本领帮贾明破案的事情交代了。
最后,她挺着鼓囊囊的半边腮帮,睁大着圆眼睛问他:“你看起来很厉害,那些衙役都听你的。你能把那只小山猫要回来、送回它家吗?它的主人说,它的母亲是一只漂亮的大山猫,因为一直找不到孩子,这几天已经不肯吃饭了。”
第4章
04
李忠从陆云门口中听完了阿柿的话,当即勃然大怒。
“荒唐!”
他怒斥贾明。
“你堂堂一介朝廷命官,竟凭鬼神之说断案,简直草菅人命!何其可恶!”
贾明顶着一脑门的汗,急急为自己辩解:“可是太爷,卑职从未抓错过人!那些罪犯被捕后,都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那都是有签字画押为证的呀……”
他之前还想过要不要先隐瞒一时,但现在情况有变,就算是为了自己不被上峰捉着问责,他也得拚命证明阿柿的本领是真的才行!
“她的母亲虽然是大梁人,但她的父族,世代都是北蛮一座寨子的巫觋,她拥有可通鬼神的血统也不是天方夜谭!”
说完后,他压低声音,幽幽地告诉李忠:“我把她买下的当晚,带着她住进了一家旅舍,给她安排了一间小客房。可她刚进去不久就跑了出来,说什么都不肯住,最后实在没了办法,才跟我坦白,说那屋子里有鬼!还指着靠床的那面墙,说那儿有一张被敲裂的血脸,不断嘶吼着伸脖子向外冲,拚命喊要凶手偿命……”
他说着,像是陷入到了那个场景,一个激灵从脚跟窜到头顶,当着李忠的面,打了一个巨大的冷颤。
“她当时的害怕实在不像作伪,我将信将疑,找了几名手下悄悄将墙挖开一角,居然真的刨出了人骨!后来,我们推倒了那面墙,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完整的陈年尸骨,那尸骨的头颅跟她形容的完全一致!”
贾明看起来越说越害怕,全身缩缩着,说到最后时甚至紧张得破了音!
他赶紧清了清嗓子,使劲地捋了捋八字胡,总算把声音平复了下去,只带着一点轻微的颤。
“公堂上,那店家最终交代了。七年前,一位郎君向他借宿,不慎露出了行囊中大量的银钱,他便动了歪心思,于酒中加了迷药,谋财杀人,并连夜将尸体砌进了泥墙里。后来,他心中不安,又花钱找了能人,买了镇鬼的符钉,钉于墙上,以此钉住冤死鬼魂的手脚,以致鬼魂只能伸出头颅哭啸怒喝……”
李忠知道这个案子。
这是贾明还做主簿时、破获的第一起旧年命案。
那具尸骨名叫李焕,是一家富户的独子,多年前出游失踪。他家中一直没有放弃,拿出重金酬劳,大江南北地寻,只求一个“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也正是因为如此,贾明才在破获此案后迅速扬名。
对于贾明究竟如何破案,李忠也曾私下猜测过——
也许他是从店家的言谈中发现了线索?
又或是从旅店埋尸的墙壁上察觉了端倪?
他带着满腹的困疑,欲向贾明请教一番。
可贾明竟然说,他能破获此案,是因为他身边出现了一个能见到鬼魂的“巫”?
“太荒谬了。滑天下之大稽!”
李忠震声道:“我今日回衙,便要写下奏章,将此事如实上奏!”
贾明立马就急喽。
“太爷,我说得字字属实,没扯一句谎!要是我说了假话,就让我断子绝孙!”
他发毒誓的手都举了起来!
“若她不是真能看见鬼神,那我的见闻要如何解释啊?”
李忠肃穆沉思,一时间也道不清缘由。但他的语气仍旧笃定:“这世间绝无鬼神,你的遭遇必有其他解释!”
贾明苦口婆心地叹气:“我一开始也同太爷您想的一样。看见鬼这种事,自己没经历过,哪会轻易相信?可从那之后,因她可通鬼神而破获的旧案一桩接一桩,从未出过错。我便是心中再有疑虑,也不敢不信了!”
说完,他看向阿柿。
见自己在这边火急火燎地解释,罪魁祸首却开开心心在往嘴里塞点心,他的面上顿时就火冒三丈。
“不准再吃了!”
他冲着阿柿喝道:“吃吃吃!就知道吃!万一吃饱了看不见鬼,我看你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
乖乖地在吃东西,莫名其妙就被凶了,阿柿的眼睛里当即就攒起了泪。
但她又像是不敢对贾明发脾气,只能憋着眼泪,鼓着还没咽下点心的腮帮,万分舍不得地把点心放下了。
陆云门抓住了贾明话中的关窍。
他问阿柿:“你不可以吃饱吗?”
“嗯……”
似是委屈突然上涌,阿柿本来快要憋回去的眼泪又要掉出来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汪汪地回答他:“我第一次看见鬼,是在我快要饿死的时候。所以,只有饿着肚子,我才能看到鬼,饿得越厉害,就能把鬼看得越清楚。”
不说就算了,一旦说起来,她就仿佛越想越觉得生气,突然鼓起勇气,气咻咻地向陆云门告状:“他怕他需要我见鬼的时候我看不到,所以从来不准我吃得很饱!”
“嘶……”
贾明听到了阿柿的话,立马冲她瞪凸了他的小绿豆眼,“你在那胡说什么!?”
“他凶我!”
阿柿想也没想般,旋身躲到了陆云门的身后,一只手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然后才探出头去看贾明。
贾明摸不清陆云门的来路,不敢轻易得罪他,只好收起自己奸恶的嘴脸,和颜悦色走到两人跟前,语气都假惺惺地变和蔼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
他笑着向阿柿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