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一听,果然摘得更卖力了,对着一颗长在顶处的大橙子就高高跃起,更像是只在林间奔跑跳动的小豹子了,眉眼间满是勃勃的喜悦和生机。
这时,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了,未未完全不是个沉闷安静的性子,她好动又活泼,对奔跑喜欢极了。
“陆小郎君。”
阿柿扬声完,又把陆云门拉到了自己跟前。
少年乌黑的发上还插着她非要闹着留下的狗尾草。
阿柿此举是想让小郎君难堪,没想到,少年一点端庄都没失,反倒是荒荒野蛮、又黄又绿的狗尾草变成了华贵花钗。
果然,漂亮到了陆云门这种程度,无论如何打扮他,都不能将他弄丑了。
她小声:“橙子摘多了,怕是吃不完。你的左手还养着伤,不用较真,摘上三五个好的也就够了。”
少年看着她:“方才你拿我打赌、要我背你时,倒是并未顾念我的手伤。”
哎呀。
被说中了。
她对陆小郎君的手伤确实并不是真的上心。
但小娘子立马用“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神情、睁大了她的圆眼睛。
“那是因为我心里有数。你的手只要留意御寒,不频繁又过分地操劳它,很快就能养好,又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她伸出两只手,认真地握住少年的左手,冲着他自信的笑:“陆小郎君你放心,只要你留我在身边,好好听我的话,你的手就一定不留下任何问题!”
少年垂了垂眸子。
跟他的手放在一起,小娘子的手显得更加小巧,指甲圆圆,月牙饱满……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少年忽地抬起眼睛。
乌黑发顶的那棵纹丝不动的端庄狗尾草,此时如同遭了疾风,猛地颤了一颤。
对上小娘子面露好奇、歪了歪的脑袋,少年又将头低下,慢慢抽出左手,提起竹筐,转身走开。
徐徐地走了几步后,他又变回了无波无纹池水中那只澹静白鹤,垂首摘取橙子时的侧颜玉润冰清,如仙露明珠。
阿柿晃了晃指尖,望了一会儿少年劲直如竹的身影,随后,她嘴角噙笑地转过脸,托着腮开始看向身旁安静的男童。
小羊正在观察一只爬在橙子绿叶上的甲虫。
那只甲虫的背壳流光溢彩,上面圈圈点点的流畅花纹浑然天成,可入画、可成绣,引小羊看得津津有味。
阿柿见状,便也屏息地不做声了一会儿。
过了片刻,小羊才转过头。
在对上那双仿佛能勘破他全部心思的水盈圆眼睛时,他当即露出了无措。
阿柿却温柔又和善,笑得可可爱爱,没有一丝恶意。
“你不把它抓住吗?”
她知道小羊不欲让旁人发现,所以说得格外小声。
“我第一次看到有这样奇趣花纹的虫子呢。如果画成纹样、绣到衣服上,肯定特别好看。”
“抓住?”
男童没有动过这个念头。
他只是想多看甲虫一会儿。
“是啊。”
阿柿凑到他身边,声音更小了。
“有种叫小折纸花子的头饰,就是把蜻蜓活捉、将它们的翅膀涂金后拆下。在小娘子间很流行呢。”
男童的眼中现出愕然:“拆下翅膀,蜻蜓还能活吗?”
阿柿:“应该活不了吧。”
她说得那样轻描淡写,用她的态度告诉男童,不用害怕,那不是什么大事。
看着她这样子,原本因她的话而在心中颤栗的小羊,也有些疑惑迷茫了。
“虽然蜻蜓活不成,可那对翅膀,却能久永地留下来。”
阿柿指着那只甲虫,蛊惑着心智还未成熟的男童。
“你看,这只甲虫背上的花纹多漂亮啊,也许你再也遇不到了。你不想在它最好看的时候,把它永远的留在身边吗?”
她在男童耳边轻轻地说着,如同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如果你只是这样看着,它很快就会跑掉,下一刻就会被鸟残忍地啄吃。而我有种法子,只要你帮我,我们就可以一起把它的壳完整地生剥下来,不会损坏一点,而且不会让它痛……”
“你们在做什么?”
冷不丁的,少年清冷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小娘子猛地回头,激得发上的水精鹦鹉撞击不停、叮当作响。
在做什么……
阿柿眨眨眼,真的有点后知后觉。
她骨子里那种图有趣便想要毁掉一个人的恶习,居然忍不住又冒出来了。
都怪陆云门,让她兴奋起来,却又不让她如愿尽兴。
这可不行。
明明早就已经决定,不能再对心智未定的孩童下手。不然,要是再养出一个怪物,麻烦的说不定又是她自己。
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娘子看了看身旁也被吓了一跳的男童,立马扬起了一副“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出卖你!”的仗义神情,随后便对着陆小郎君挺胸道:“秘、密。”
见她如此,小羊便在陆云门看向自己时,也点了头。
不待陆云门再问,阿柿就拽住少年襕袍的下摆,指尖捏着那道瑞兽暗纹,使劲地扯了扯:“你怎么过来了?比赛呢?”
“我输了。”
少年看了看紧抿着嘴唇的男童。
随后,他让开了一步。
在他的身后,女童李迎未正拖着冒尖橙子的竹筐,气昂昂地向他们跑来。
阿柿见了,“哇”的一声站了起来,抬脚便跑向了李迎未,欢快地夸起了“未未你好厉害”。
而这边,少年沉默片刻,还是问向了男童:“她方才对你说了什么吗?”
小羊的嘴抿得更紧了。
但是最后,他还是再次摇了头。
“我们……只是一起看了虫子。”
阿柿灿烂地围着李迎未在笑,丝毫不担心自己的背后。
她知道,小羊不会说的。
那些话,就算是逐字逐句地教给他,心中感到不妥的心善男童怕是都说不出来。更何况是背叛她、向别人告密呢。
逗了一会儿未未,阿柿趁她不备,一下将筐子最上面的大橙子抢到手里,笑着朝陆云门和小羊跑去。
被她逗得好胜心涨的未未自然拔腿便追!
但刚跑了几步,看到坐在树丛边的弟弟时,女童满身的喜悦一下子就扑灭了。
她陡然停下了奔跑的脚步,慢慢地、沉重地,开始了小步地行走。
阿柿错开眼睛,如同没有看到一般,低头嗅了嗅手里黄澄澄的橙子。
看来,这个也同她猜得一样。
明明按捺不住好胜与奔跑,却拚命克制、逼自己稳重。
李迎未的这个心结,似乎的确是在她弟弟李逢羊的身上。
——
李群青为人节俭清慎,便是设宴,也不见奢靡,用的是一座多年未加修缮的旧亭子。
亭中长长的大案上,四面各置了长条凳,此时,供众人用的餐具已经摆上了。县城木匠刻的木碗与名窑的黄釉褐彩碗、少见的花瓣样漆碗都杂杂乱乱地混用在一起,并不拘泥于使用者的身份尊低。
由于宴时未到,众人便先在亭子附近玩乐了起来。
阿柿等人到时,他们已经又将端午节时的游乐用具拿了出来,正张着特制的小弓,对准金盘轮换竞射,金盘里盛着的是切成小块的芝麻粉团。
担心阿柿会觉得秋日玩端午游乐不合时宜,女童李迎未出声解释:“杜主簿的娘子做得粉团角黍极好吃,我们全家都特别喜欢。因此不论是不是端午,她每次来府里做客时都会带上一篮,不过夜就会被吃空。”
而有了粉团角黍,自然就可以玩竞射了。
“这么好吃呀?”
阿柿像是立马来了精神。
“陆小郎君,你吃过吗?你想吃吗?”
少年端立一旁,正要回答,就见小娘子已经兴冲冲地响着脚踝的金铃跑向了人群。
“我也要玩!”
她积极地表示,“我是替陆小郎君来比的,我赢了的话,金盘里的食物要给陆小郎君吃!”
坦荡又大方的小娘子鲜活可爱,惹得众人一阵善意打趣,纷纷说要让她先来试试。
陆云门并不在意人们看向他时眼底的逗趣笑意。
他静静地看着阿柿持弓拉弦。
在她的手指松开弓弦的瞬间,少年沉沉的乌羽眼睫,似是被箭尖的银光闪到般,突地颤了颤。
这支箭,非常准。
带着一股非凡的威风凛凛。
无论是力道、方向还是敏巧,都远远强于如今站在她身旁的几个疏于此技的男子。
她此前说她擅长此道,竟不是自夸。
她是真的很会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