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快点!”
小娘子着急的神情真得不像话。
“我可不能在这儿弄脏衣裳!我还要回宴席去呢!”
为小娘子绑系贴身襻膊这种事,十分轻慢又不恭。可他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襻膊松开,弄脏衣物。
最终,在襻膊滑落的前一刻,少年还是抬手拉住了绳子。
但他仍旧固执守礼地并不触碰她的身体,只是远远握着绳子,等她忙完手中的活计、洗净双手后自己来系。
可这般情境落在旁人的眼中,却已经是无比的亲昵了。
做冷淘的问事家娘子原本想要去厨里帮阿柿打打下手,不料却正巧看见了屋内如此这般惹人遐想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顿时羞得不知是该进还是退。
过了半晌,窦大娘见席间众人的肚子里已吃了些热食,便带着几名仆役到庖厨后面的屋中取酒。
见问事家新进门的这位娘子正孤零零地徘徊在院子中,窦大娘也不多问,喜气洋洋地就将这位与众人还有些陌生、发上还戴着红绒的局促新妇挽进了屋,指着已经提前搬出来的许多酒坛:“快来同我一起挑挑酒!”
庖厨里,阿柿已经将汤煮好了。
她用小碗盛了几勺,非要陆小郎君先尝尝。
少年拒绝不了她,只好在道谢后将汤喝了。
汤一入口,少年就知道了,阿柿此前在屠典狱面前说的话并非吹嘘。
这汤分明只是菜汤,却不输鱼羹多少,真的十分鲜美。
端庄地将汤咽下后,少年认真地告诉扬着凌霄花般鲜亮面庞的小娘子:“这汤很好喝。”
小娘子马上就笑了,清莹莹的圆眼睛里闪动着雀跃的光。
“你要是喜欢,我以后日日都给你做饭!我会做得可多了,一个月都不会重样!”
听到这边的动静,窦大娘便来看了一眼。
见阿柿已经忙完,她马上连声笑着招呼她也过去:“我们正在挑酒杯,你也一起去瞧瞧!”
说完,窦大娘又随手地将陆小郎君打发去亭子、给大伙儿送阿柿煮好的莼菜汤了。
目送陆小郎君离开,阿柿便一脸兴冲冲地跟着窦大娘去了后面的屋子。
屋子里摆满了开了坛的酒,除了窦大娘此前提过的三勒浆,还有地黄酒、三辰酒、松醪春、梨花春等数种,算是私家藏酒的大户了。
阿柿正打量着酒,便听见一旁的问事家新妇“哎呦”地惊呼了一声。
她侧目看过去,窦大娘放在新妇面前的,是个鎏金的八棱银杯,环形把手的指垫上浮雕着个深目高鼻、头戴瓦楞帽的碧眼胡人头。
正是这个活灵活现的浮雕人头将问事家的新妇吓了一跳。
见已得逞,故意逗趣的窦大娘便不再吓她了。
她朝新妇解释:“这是我花了心思淘来的,据说是栗特工匠的手艺,在大梁并不多见,李群青却嫌它丑陋,总不肯用,好久都没拿出来了。”
说着,窦大娘发现,阿柿正用一副好奇的模样对着银杯端详,睁大的眼睛亮盈盈的,似乎很中意这个。
窦大娘顿觉寻到了知音,拿起银杯便往小娘子怀里一推,爽快笑道:“你若喜欢,便给你了!”
说罢,见阿柿捧着银杯、认真地在看杯身上錾出的排箫乐师,窦大娘笑了笑,转身拿起另一个玛瑙所制的兽首杯子,同新妇说道:“这个也是我买到的得意货……”
说了几句,听到背后窸窣的声响,窦大娘转过头,却见阿柿拿杓从酒坛子里舀了一满杯的榴花酒,正想要悄悄地偷喝。
窦大娘看她抿着银杯沿、如馋坏了的小猫般迫不及待,忍不住又笑了:“这酒还冷着……”
但她见那酒不过一杯,小娘子呷呀呷呀地喝得也不急,便也没阻拦。
可半晌后,当陆云门回来取他一会儿要用的脍鱼之物时,见到的场景便是阿柿被笑得腰都要直不起来的窦大娘搀着,左撞撞、右跌跌,眼看醉得都走不直路了。
少年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才想起叉手向窦大娘行礼:“她喝了多少?”
“什么喝了多少……”
窦大娘笑得不行,指指阿柿手中紧紧抱着、谁都不给的那个银杯。
“还不到那一杯!我以为她爱喝酒,便只当她是润润喉咙,谁知道一小会儿没看着她,再转过头,她就已经醉得在学池鱼吐泡了。”
她将阿柿推给少年,腾出手捏了捏笑酸了的面颊:“她原来……这样不能喝酒吗?”
陆云门也没想到。
小娘子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突然就大着舌头郑重出声,“可不敢叫我喝酒,我喝了酒哇,”她认真且自豪地说道,“骑驴似乘舟,眼花能落井(注)!”
这句写的分明是一位放旷纵诞的酒八仙,她倒是敢往自己身上说,而且还说得如此得意。
少年忽然有些想笑:“你倒是很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他话未说完,就见小娘子转回身,敞开大步,轰轰轰轰又朝着放酒的屋子斜冲而去。
少年连忙将她扶住。
阿柿对着陆云门看了一会儿,忽地就把她死命藏在怀里、谁要都不肯给的银酒杯直接捧向了少年。
“这个……给你。”
小娘子说话还是很不清楚,有些颠颠倒倒的,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使劲地将自己护了那么久的酒杯塞到少年手里,钝钝地、固执地指着放酒的屋子,慢吞吞对着少年笑:“好喝,我想再去舀……给陆小郎君喝。”
第44章
44
从窦大娘口中得知阿柿对待这只银酒杯有多如珍似宝后,接过都快被小娘子焐热了的银酒杯,少年许久没有再笑。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在院子里转呀转、找不到直线走的小娘子,出声问要不要先送她回屋休息。
“那可不行。”
阿柿一字一顿,认真地跟他讲:“我还没有尝到陆小郎君亲手做的鱼脍。我可不回去。”
既然她不想回去,少年便只能跟在她的身边,虚虚地将她扶回鱼宴的亭子,一路上不停地将快要撞到树干、栽进花林的小娘子拨回正路,一点神都分不得。
走了许久,终于见到了亭子,眼看阿柿又开始喜欢上用脚跟走路了,少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醉醺醺的……”
“醉醺醺,者么了?”
看到亭子,阿柿睁大眼睛,一下来了精神,扬着声就说起来:“醉醺醺,才能‘优游曲世界’。法常僧人说了,‘酒天虚无,酒地绵邈,酒国安恬’!”
“好!”
亭中的人们听到了阿柿这边的豪言,马上拍手相和!
不久前,窦大娘领着搬酒仆役回来时,一双箫筝好手的录事夫妇便已经丈夫持箫、妻子抱筝,于亭外那棵系了无数小小灯笼的遮天垂柳下调弦试音,轻轻渺渺的弦动箫哼正不时飘来。
正因如此,众人屏气等着听乐,亭子才静得能远远便听到阿柿的话语。
而此时,以亭中的这声“好!”为信,录事夫妇相视莞尔,同一时将乐奏起!
器乐铿铮,喧嚣而上,直冲云霄!
登时,仆役也将酒炉下的堆薪燃起,开始热酒。那火丛如听闻仙乐的灵蛇,随着急促跳跃的筝声,烈烈抖擞游动,不多时便使酒水咕噜噜沸起。
酒水一沸,一个高鼻碧眼、毡裘满颔须的彩衣胡偶便被放上了长桌。
这东西上轻下重,拨倒后能自行摇晃着重新竖起,一旦转起便要旋个片刻才能停下,而停下时,它那精雕的木头手指,指向了谁,谁便要饮酒。
而巧的是,陆云门刚刚落座,那酒胡子就不偏不倚地指向了他。
屏息了半晌的众人顿时轰的一声,嬉嬉哈哈地闹腾着开始劝酒。
少年也不推脱,起身后叉手行礼,接过了盛满沸酒的鎏金花鸟纹银碗,清雅地将刻成小鱼状的龙脑香投进酒中,酒香顿时扑满亭中。
待酒沸停歇,他便在这香气中素手将碗端起,徐徐端秀地饮尽了满碗的鱼儿酒。喝完后神色不动,目光清朗,如饮清水。
见众人露出惊奇,一直含笑默看的李群青抚抚长髯,哈哈笑道:“我这弟子啊,从不嗜酒,也不惧酒。腹中海量,永无醉意。与他喝酒,无趣得很!大伙一会儿不必劝敬于他,这酒叫他喝了,便是糟蹋佳酿!”
这便是发话为他挡酒了。
众人心领神会,笑闹着又玩乐开来。
而陆小郎君则不得闲。
此时,仆役已经将脍鱼的一应事物备妥了。
容貌盛过皎月的少年举步上前,洗净双手,接过脍手刀,熟稔将刀锋落下。
只见出自他手的鱼脍,透明如蝉翼,轻薄如叠縠,真真是“无声细下飞碎雪”。
这便又激起了一阵惊叹。
而下面的阿柿,却安静着。
她的手指慢慢抚摸着银杯足底边的那一周联珠,眼睛一瞬也不眨地看着彩绘雁鱼铜灯下的少年。
明明穿着的只是一身寻常的布衣襕袍,却如同遍身蝉衫麟带,华美万分。
她第一次真正把陆云门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记住,是在她快到六岁生辰的时候。
那日,她正进了宫、在圣人的身边拜见,一道牡丹酥煎都还未吃完,就听到有女官上报,燕郡王世子陆云门请求觐见圣人,说要为李群青的案子提出谏言。
那几年正逢酷吏当头、诬告成风,无数无辜官吏遭到构陷、被抓至牢中,或屈打成招,或死于酷刑,声声伸冤均难达天听。
而当时被陷害狱中的官员里,便有李群青。
为李群青求情的官员不少,圣人只当他们为私结党,言辞夸大,因而不予理睬。
但那时的陆云门,也就李逢羊这么大。
小小年纪的男童,如此郑重地请求觐见,说来好笑,却也着实新鲜地令人好奇。
但圣人听了女官的上报后,却未置可否,而是笑着看向专心致志在一旁吃着牡丹酥煎的她,让她来答,“朕,要不要准了陆世子的觐见?”
小小的娘子看出了圣人有所意动,也知道接受小儿觐见足以展露圣人的胸襟,自然就顺着圣人的心意,奶声奶气地说了“要”,被问到为何时,还提了明君汉文帝听取少女淳于缇萦废除肉刑的纳谏美德,果然得了圣人开颜的夸赞。
但六岁的阿柿并不觉得陆云门的觐见会有什么用。
彼时,她虽年幼极了,但因母亲无论谈论什么,都从不避她,所以耳濡目染,她早就不是对朝政毫无敏感的懵懂小儿。
譬如,就在几日前,母亲在同下属笑谈起那位陷害李群青的酷吏头领时,就曾扭头问向在一旁练字的她:“若是你,要如何对待此人?”
那时的她便已经能拖着毛笔,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出一个“鄢”字,去问母亲她写的这个字对不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