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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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极饱的阿柿一醒来,稍稍转了转她乌黑清明的圆眼睛,就猛地从榻上惊起,让脚踝上的金铃发出了急促的响声。
随后,她如同僵住般地停了须臾,便开始惊慌失措似的在屋子里绕来绕去,过了好一会儿才去梳妆打扮。
而她的打扮也很随意,似乎没有心思在意这些,草草便了了事,满脸不安地匆匆推开了房门。接着,小娘子攥紧着粉白裙襦,走得蹑手蹑脚,但脚踝上的铃铛声还是难免响动不停,引得小郎君走到了她的身后,令她慌张地低头随便说了一句就落荒而逃。
从头到尾,全然是一副因意识到自己昨日醉酒、怕做下了什么荒唐事、不敢面对、只想先逃的懊恼小娘子模样。
做完了这些,阿柿就如她所说的去了庖厨,心中愉悦地煮好了枸杞水,又在一脸犹豫、想了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托府里的仆役将枸杞水送去给了陆小郎君。
这会儿她才不要自己回去呢。
她就是要做出一副因昨晚酒后失态、自觉丢人而躲他的样子,要陆小郎君亲自来接她才行。
于是,她干脆地起锅烧水、细绢筛面,忙活个不停地为自己煮了顿冷淘面。
就在她请府里仆役帮她取些冰、让她将冷淘冰镇一番时,女童李迎未带着一名妇人走了过来。
那妇人提着个罩布篮子,步履急急,一听李迎未说庖厨门前站着的便是阿柿,当即就过来向她行了大礼:“多谢小娘子救命之恩!”
听了这话,不必那名妇人多说,阿柿便晓得了她的身份。
这人八成便是昨日那名被她阻止吃鱼的屠典狱的妻子。
但阿柿表面却怔愣了一下,看看妇人,又看看女童。
于是,妇人紧接着便将自己是谁说了出来,后就说到了屠典狱的病:“……昨晚安问事将他送回来后,立马说了席上发生的事,我听后,今日一早就带他去看了医,竟同小娘子说的如出一辙,若是昨晚他真在宴上吃了许多鱼,只怕性命难保!”
说着,她取下肘间的提篮,恭敬地双手递向阿柿。
“小娘子厨艺精湛,我自己做的粗陋食物拿不出手,这是我家人从家乡捎过来的海物,说是对身体大有裨益,望小娘子一定收下!”
是晒干了的海参啊。
阿柿见了,一点也不客气,惊喜地笑着接了过去,“这个可以滋养眼睛,我要做给陆小郎君吃!”
见她爽快收下,屠典狱家的娘子终于心安地露出了笑,再三道了谢,随后便退下了。
但李迎未却没有。
她在庖厨院中踟蹰片刻,还是走进了屋,向站在砧前切菜的阿柿开了口:“您懂医?”
听到背后的声音,阿柿停下手里的活儿,看向未未:“算是习得一些。”
女童抿唇又想了想,还是说了:“我弟弟在胎里时被我抢走了太多血肉,自生下来,便体弱不足、需常静养,不能奔波、也不能玩闹,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康健起来?”
原来如此。
这就是李迎未的心结。
她内疚自责地觉得是自己抢走了弟弟的健康,所以,弟弟体弱不能跑,那她便是再喜欢,也不应该跑。
阿柿一瞬间就想清了这些,但她只是知道这种情感,但却总是不能理解。
她同李迎未这般大、还将母亲之爱当做最喜欢的东西时,光是看到初生的弟弟开始占据母亲的目光,就动过数次要以意外之由把他除掉的念头。
可眼前的李迎未,居然仅仅因为自己比同胎弟弟强壮就感到内疚、甚至在做自我惩罚,真的很好笑,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给她利用的。
阿柿神情认真、一丝不苟地将李迎未的话听完,一脸感动地抱住了女童!
“未未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
说完,她躬身拍拍女童的小后脑勺,接着就极快地从砧板上捏了几片芫荽叶,作势就要送到未未的嘴边,“这是我很喜欢吃的东西,也分给你吃!”
“我不吃!”
未未反应过来,满脸惊恐,礼节都有些顾不上地向后退去!
李迎未当然不会吃。
昨日阿柿已经留意过了,虽说她并不挑食,但芫荽叶却是半点都不沾。
阿柿热情地笑道:“你不用客气,我这里足够吃了。”
“不是的……”
李迎未跟她保持着距离,警惕地表示,“是我不喜欢吃……”
“怎么可能。”
阿柿的神情笃定极了。
她像是完全听不进女童的话,“洗净用冰镇过的冷淘,佐以芫荽茵陈,我能吃上一大盘!”
说着,她咽了咽口水,圆眼睛亮晶晶的,神情真诚极了。
可讨厌芫荽味道的李迎未光听着就觉得好难吃。
但看到阿柿姐姐说得那么开心,她还是尽力不让自己露出不妥的表情。
“谢谢您。”
李迎未循循善诱地跟阿柿讲道理,“我知道您是好意,想把喜欢吃的东西分给我,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吃芫荽。我对芫荽,就没那么喜欢……”
她怕伤到阿柿的心,还又补了一句,“我很喜欢生食莱菔嫩叶,但小羊就不爱吃。所以,并不是芫荽不好吃,只是人各有喜好罢了。”
看着她,阿柿扑哧笑了。
她蹲到未未面前,看着女童的眼睛,认真地问她:“小羊喜欢跑、喜欢跳吗?”
李迎未愣了愣。
阿柿:“我觉得小羊并不喜欢做这些,也不喜欢到处玩。他喜欢安静。”
李迎未下意识反驳,“那是因为他身体弱……”
可刚说出口,女童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睛微微睁大地沉默了下来。
阿柿温和地弯起了嘴角,不再提小羊丝毫,只是说:“在我眼中,芫荽冷淘就是天底下最好吃的冷淘,你不可能不喜欢吃。你不吃,肯定是因为你担心你吃了、我就吃不饱了。这样一想,我心生愧疚,便是再喜欢芫荽冷淘,也吃不下了。”
她故意装模作样地叹气,“好好的一碗冷淘呢,就这样浪费了。”
李迎未安静地听完她的话,没有做声。
但阿柿知道她在思考,便也不打扰。
过了片刻,女童没有再谈论此事,而是把她最挂心的问题又问了出来:“那,您有办法让小羊的身体好一些吗?”
阿柿摇头:“没有病症,便只能靠调养。”
她劝慰未未:“既然小羊胎里就弱,想必李国老和窦大娘早就请良医为他看过,照着调养,会越来越好的。”
女童有些失落,但还是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
随后,她打起精神,问了句在阿柿听来很奇怪的话:“您和小陆兄长闹别扭了吗?明明之前你们都会在一起。”
阿柿圆眼睛里流动的盈光停滞了一瞬,接着就被戳中心事般地将头低下了。
小娘子捏着自己的手指,在小了自己许多的女童面前,赧然得像是几乎说不出话,过了好久,才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吐露了出来:“我昨晚喝了酒,有没有……做什么蠢事啊?”
少年立在庖厨院口几株盛开着白花的木芙蓉旁,冰肌玉骨,不逊花容。
不远处,越说声音越小的小娘子垂着脑袋,羞红了面颊,几乎要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膝盖里。
看着这样的她,少年想起了昨晚她醉眼朦胧吻过来的刹那,忽地在簌簌花枝间垂下了眼眸。
不久前,在饮完仆役送来的枸杞水后,这位小郎君便架着白鹞,想去往后山的林间令它猎食。
可走着走着,他却总是不自觉望向庖厨的方向。
最后,他还是一声呼哨让白鹞飞腾回院,自己走向了庖厨。这路上,就遇到了同屠典狱娘子走在一起的李迎未。
一行人一直走在一起,可在走到庖厨院外时,少年却又停了下来、没有进去,这便叫李迎未看出了端倪。所以方才,她才会问阿柿是不是同陆云门闹了别扭。
而阿柿,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
一想到陆小郎君也许就在不远处看着,她先是回忆了一遍自己对李迎未说出的话并无差错,接着就变回了那个无比爱慕、因此无比在意陆小郎君的小娘子,令李迎未一下就笑了:“原来你是在害羞这个!”
原先,她眼中的阿柿姐姐总是胸有成竹、运筹帷幄,可这会儿的她却手足无措,意外地可爱了起来,让她觉得与她更亲近了。
“除了走路东歪西倒,倒也没什么。”
女童说话的语气都比之前更亲近了,随意了许多,“不过,您的酒量实在是不算好,若是没有放心的人在身边,以后还是少饮酒得好。”
“我真的没有犯蠢吗?”
小娘子像是还在忐忑。
“我阿娘说,我醉了以后,常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疯得不行,一刻都离不开人呢。而且,我心中总是隐约觉得,我昨晚像是做了好多不得了的事情……”
女童又笑了一会儿,想了想,将阿柿姐姐昨日饮酒后做的事情全罗列了一通,“……我看到的就是这些。”
从她口中说出的,的确都不算是什么荒唐事。
阿柿像是稍稍放下了心,不好意思地笑着对着她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央求她不要将刚才的事告诉陆小郎君。
得了女童的应承后,她就把还未做完的早膳抛到了一旁,缠着李迎未陪她将昨夜吃剩下的海螺洗净,说是想一个一个地细细挑好、打孔做成海螺数珠挂在颈上。
李迎未自然点了头。
但两人刚开始淘洗海螺,她突然想起自己还要念书。
她已经在这儿耽误不少时间,再不回去,今日的功课便完不成了!
于是她赶紧同阿柿说了句告辞,接着就一刻都等不及地跑走了。
阿柿正伸出胳膊、想要让她帮她系紧缚袖的绳子呢,话还未出口,下一刻,李迎未就已经不在院子里了。
她看着女童消失的院口,张着嘴巴顿了顿,叹了口气。
但紧接着,她稍一偏头,忽然就对上了花树下少年团栾般的双目。
小娘子的眼睛瞬间明亮了。
但下一秒,她又像是想要躲闪,立即将眼睛瞥向了面前地上一颗被日头晒得光亮亮的圆黑卵石。
少年漂亮的嘴唇抿了一下。
这样也好。
他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