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从蒂处摘下的熟透果实,随着少年的动作,淌个不停的甘甜的汁水愈发多得涌了出来,晶莹剔透,令人见之生津。
可与少年转过来时眼中的潮与眼睑的红相比,那颗被剥好了的、水晶般的葡萄便显得乏味了许多。
小郡主望着小郎君浸着层雾气般、如朦胧星河的眼睛,忍不住用指尖刮了刮他发着微红的眼尾,轻轻说:“喂我呀。”
见他不知道该如何喂小娘子,阿柿便屈尊垂下了头,咬住了他指间的葡萄。
可即便将颈低下,她也一直在与他对视。
陷在她那对比黑紫葡萄还要水亮的眼睛中的的少年,一时竟没能将手指松开,直到被小娘子尖尖的牙尖咬了一下,他才几近仓皇地松开手。
可紧接着,他的心还在云中浮着,望着他眼睛的小娘子就慢慢仰身,手心贴着他胸前的衣襟,衔着那颗盈盈葡萄凑到了他的眼底。
他又有些动不了了。
他没有办法。
可在葡萄的清甜就要沾染到他唇上的那一刻,挺秀的少年还是落荒般地掐住了她的腰,将她按回了腿上。
他不能继续下去。
他对自己在她面前的克制没有多少自信,他不能让自己有可能伤害到她。
而小郡主则被他的手按得一个颠簸,衔在嘴边的那珠葡萄没有咬住,骨碌碌从两人身上滚过,最后砸在了地上。
被这样拒绝,小娘子当即抿起了嘴,相当委屈地使劲甩了甩双脚。
结果,那双本就没有穿紧、又因她脚一直悬着空而下坠了许久的乌皮靴,就这样被她踢了出去。
她的眼睛里立马就晃出了泪光,光着脚便想落地去捡。
马车地凉,陆云门怕她受寒,情急伸手又将她抱住了。
小娘子却好像因此更加生气了。
“不要你抱……”
她一开口,委屈便收不住似的随着眼泪往外掉。
“教习娘子说过,但凡郎君对我有一点宠爱,刚才那个时候都不会拒绝我。只有彻底厌倦我了,才会把我推开……”
她连哭都带着娇意,眼角红红,像一颗在枝头被雨水打湿却更加鲜妍的水桃。
“我要找宠爱我的郎君……”
小娘子推开少年的手。
“我不要跟陆小郎君走了……”
最后,那盘葡萄到底还是打翻了,水晶珠子似的黑紫果实滚了一片,盘底心的四枝折叶花扣向了地上。
听到动静,守在外面的于管家当即抓住了车门的帷帘:“世子,可是……有什么事?”
良久没得到回应。
就在他心中不安、想要掀帘而入时,小娘子带着一点哭过后的微微的哑意扬了声:“于伯,我的衣裳被陆小郎君弄脏了。”
她吸了吸鼻子,告状般地说着:“我的脸也因为陆小郎君哭花了。我要找地方清洗换衣服。”
于管家一愣,随后如同被雷打到般猛地将帷帘丢开!
“那、那是得找!”
他的声音都变尖了。
“马上就找!”
说完,他立马慌张地凑到了专注赶车的驭师身边,告诉他提前到附近找处旅舍。
而其余的,他就只能默默压进心底、苦苦消化了。
比如,帘子差点被掀开的那个瞬间,他看到的那令他惊心的一幕——
原本裹着小娘子的紫绮裘被胡乱扔在地上,上面似乎沾着污湿。而他金尊玉贵的世子正半跪在穿着黑狐裘的小娘子面前,俯身给她穿着靴。
第84章
84
于管家说出要寻找旅舍时,也差不多到了该让马匹进食歇息的时候。
因此,没多久,马车便停在了官道边的一处小舍。在驭师为他的两匹马喂添饲料时,于管家头也不回地跑去里面租了间屋子,让小娘子能尽快梳洗更衣。
片刻后,当戴着帷帘的小娘子裹着裘衣、抱着随身包袱进了屋,外面便忽地安静了下来。
世子没有主动提方才马车里的事,于管家在发现弄脏裘衣的不过是葡萄的汁水后,更是为自己思想的不堪而感到自愧,自然也不可能再去提。
两人相顾沉默,除了马匹的咀嚼吞咽声,便只剩下了突然呼啸起来的、已带上了略略冬意的秋风在作响。
就在这时,装着雄鸡的笼子突然被大风刮倒,骨碌碌滚到了白鹞所在的笼子旁。
感受到有食物靠近,已经饿了白鹞眼都未睁,隔着铁栅、对着雄鸡贴在笼子边的屁股就是一口!
雄鸡疼得当场高亢“喔”起,刺耳的尖叫声吓得正大快朵颐的大马都跟着昂首嘶鸣,嘴巴里的饲料撒得到处都是,原本的寂静顿时变得兵荒马乱!
少年于是走了过去,将还没能把雄鸡当成同伴、一直以为它是自己点心的白鹞放了出来,带着它去林中觅食。
他们已行了快一日,早就远离了永济州。
而离得越远,官道的荒芜就越显露了出来。
此处的官道两旁便许久没有被打理,杂草丛生,高处甚至能没过膝盖。很快,少年的身影就被草树淹没,只能通过白鹞的叫声判断远近。
听世子走得不远、估摸着一会儿就能回,于管家便先上了马车等出发。
正在他弓身似虾地凑在那局未下完的棋盘前、专注入神地算着要如何扭转局势时,耳后突然响起了小娘子的一声“您在做什么?”。
即便她声音又轻又柔,可落在全神投在棋局里的于管家的耳中,那就跟巨雷炸开了一样,当即就把他吓得撞上了棋盘,黑子白子顿时砰砰蹦了一地!
已经梳妆好了的小娘子像是完全没意识到这事跟自己有关。
“于伯,您可真是毛手毛脚。”
认真说完后,她就坐到了一边,小心地踮着脚上的雀头软底珠花锦履,贴心地不去踩到地上的棋子。
于管家被她气得说不出话,只能闷声咽气地蹲在地上捡棋子。
等他无头蝇虫似的终于将滚进角落的最后一颗棋子找到、想要把它们依次复原回棋盘时,却很快就难住了。
他怎么也记不起世子第三十二手的白子下在棋盘中的哪儿了。
小郡主抱着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的举棋不定,随后便抓石子似的从棋奁抓出一枚白子,“啪”地按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的空处。
“对!就是这!”
瞬间便记了起来的于管家忍不住出声。
他讶然地看向小娘子,此前对她的气恼因此一扫而空:“你怎么知道?你难道……”
有了上次攀龙附凤图的前车之鉴,他已经不敢再提前对她抱期待了。可他还是盼着阿柿能懂些其他官宦家小娘子正常会学的东西。
所以,他还是问了:“你难道学过棋?”
小娘子摇头:“它们就摆在那里,我看了好久,当然就记住了。”
这事哪有她说的这般容易!
虽然得了否定的答案,但于管家还是心中激动不已。
他向外看去,见少年正从丛中迈出,便马上下车迎了上去。
“世子!”
他将方才发生的事同少年学了一通。
“阿柿怕是有学弈的天资,不然,她也是天性聪慧,只是没有被好好教导,若是给她请个先生,从头教她认字识理,将来……”
此时,已近黄昏,朱砂丹墨正一点点腾烧着氤氲进白色云团,沸得天边大片红光。
于管家的话还说完,白鹞突然从赤红空中冲下,将抓着的一只小禽丢在了主人脚下。
仔细看去,那被它丢下的,竟是一只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小雁。
虽色不算纯正,但也能看出是只白雁,身上还裹着绣有莲池鸳鸯纹的红罗,缚口的五色锦也牢牢地缠着。
“这是把谁家奠雁用的白雁给抢来了?”
出了这桩事,于管家只好暂放下他对阿柿的期许,上前一步,检查起那只小雁来。
虽然是被白鹞抓来的,但雁身上的伤并不重,多是些被树枝石角刮蹭出来的皮外伤,看着倒更像是它试图挣扎时自己撞的。
松了口气,于管家看向世子。
雁身上红罗锦绣都没拿下来,怎么看都不像是被放生出来的。万一真是别人家迎亲时要用的,却被白鹞一爪子抢了回来,便实在是他们的大过错了。
小郎君想了想,将小雁抱到怀中,对于管家说了几句,随后向旅舍租了匹马,对白鹞鸣哨下令。
待鹞鸟应声展翅腾飞,他便紧随白鹞、纵马追去。
于管家转过头,就看到戴着帷帽的小娘子趴在马车厢的窗边,使劲地向世子离去的方向张望,似乎对小郎君的离开十分不安。
她对世子如此在意,这又让于管家欣慰了不少。
他笑着将方才白雁的事告诉了小娘子,接着又道:“世子让我们先坐马车到下一处落脚的旅舍歇息。等事情办完,他也会过去与我们汇合。”
摘下了帷帽的小娘子一边听着,一边露出了以往于管家最害怕的好奇神情。
“可是于伯。”
等于管家一说完,她就抱着大肥猫凑到了他身旁,睁着不谙世事的圆圆眼睛,从“我们就这么走了,一会儿陆小郎君回来归还完马匹,要再怎么追上我们呢?”开始,又没完没了地问了起来。
但这会儿,发现了她或许孺子可教、又见她对世子如此关心,于管家对她有了更多的耐心:“前方的旅舍与此处的属同一家,租的马匹只用还给前方的那家旅舍即可,不必再让世子多跑一趟了……”
——
重新启程的马车里,于管家还在努力应对着小娘子越来越多的“可是于伯”。
而小郎君那边,在随着白鹞疾驰片刻后,他终于遥遥地在他们约定汇合的旅舍旁看到了一列婚嫁的队伍。
猜想这便是丢了白雁的人家,少年策马扬鞭,加快向前。
可待他带着白鹞由远及近赶到时,那列官道中的婚嫁队伍竟纹丝不动。队伍中的许多人都站在旅舍门外来回踱步,人人面色凝重,焦头烂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