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俩儿又说了会儿话,阮夫人便嘱咐她好好养伤,起身回去了了。
近来天气热,阮阮怕伤口起炎症,教人搬了两个大冰鉴放在屋里,门口挂两扇竹篾垂帘,暑气全都挡在外面,屋里凉爽得要盖小毯子。
养伤第六天,她偎在软榻上悠哉吃着冰碗看话本子,门外画春打了垂帘进来,身后还带着一个没见过但看起来有点熟悉的女子。
阮阮扭头瞧着一怔,画春在跟前提点了句:“这是总督大人亲妹,听闻小姐受伤,特来看望的。”
她才知道那熟悉感哪儿来的了,连忙转过头去拿手帕擦了擦嘴,话本子也收进小桌底下,抬手请人家在对面落座。
霍盈打从进来起就在瞧她。
那是个娇娇巧巧地姑娘,年纪也小,但已经很美了,像是朵被人精心呵护长大的牡丹花,一双眼睛黑亮又干净,难怪兄长会喜欢。
阮阮瞧她穿得薄,怕在这屋里待久了要冷,先教画春给她也拿了条毯子过来。
因霍盈这日是头回登门,并未久留,问了问她的伤势,闲话两句,送了些名贵补药便起身告辞了。
但阮阮有意同这未来的小姑子亲近,见她谈话间唯独尝了一口桌上的蜜杏,临走便拿小罐子装了些送给她,又邀她有空再来。
阮阮心里小算盘敲得叭叭响。
她跟了霍修快一年,眼下都要谈婚论嫁了,却连他祖籍何处,童年、少年经历,家中亲戚几何都不知,如今正碰上个好说话易亲近的小姑子,自然要把握好。
至少往后再出现第二个第三个“恒昌郡主”,她也好有个准备嘛!
那日后没过多久,霍盈果然又来看了一回阮阮,只是时间不等阮阮循序渐进,她这次是来告别的。
“兄长这几日即将要远行了,我和夫君留在此处也不妥,明儿便准备回丰州,等来年你与兄长大婚,我们再过来喝喜酒。”
话说得那么直白,阮阮脸都红了,想一想,扭捏道:“其实我有些问题想请教你,不知道你方不方便透露?”
这日霍盈临走前同阮阮说了许多。
譬如,霍修祖籍是丰州人士,但早年其父获罪家道中落,断了族中男丁的科举之路,他十一岁便随一位高人去山中待了三年,后来下山做过许多行当谋生,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少年时当真吃了数不尽的苦。
阮阮听来深觉心酸不已,一边拿手帕抹眼泪,一边又听霍盈说到他入长平侯府那段儿。
“长平侯府就是恒昌郡主府中,兄长起先做末等侍卫,而后得老侯爷器重,将他拨给了郡主做近身护卫,原本再过一两年就能进官署里的,谁知道郡主……唉!总之兄长为了远离郡主,之后便远走边关参军去了。”
远走边关那年霍修十八岁,阮阮试着想了下,才发现对于那时的霍修来说,回绝侯府的婚事,放弃一切重新从无名小卒开始,究竟有多不容易。
“至于二十五岁前不食荤腥不近女色,是真的,兄长这些年也洁身自好,身边从未有过别人,你放心。”
霍盈想着轻叹了声,望一眼阮阮又笑了,“兄长先前那些年,日子活得太累太苦,幸好往后有你,能教他的后半辈子尽是甜头。”
呦,这话说得,忽地教阮阮有种天降大任的责任感,遂拉起她的手拍了拍,郑重作保:“我会好好待他的,把他交给我,你们就放心吧!”
第四十三章
霍修将要启程前一日,阮阮越想越觉得舍不得。
临到晚上,这厢正预备着等夜深人静便偷溜出门寻他去,谁知晚上拾掇好进里间,却见西窗边儿的躺椅上有个沉静的轮廓。
屋里没点灯,只能看见月光洒在他身上,照亮了那华服上的织锦纹。
“来。”
霍修稍稍从椅子上坐起来些,手肘撑在膝盖上,背着月光,冲她招了招手。
阮阮打发了画春出门守着,站在原地顿了顿,冲他张来了双臂,“走不了,要抱。”
其实她已经能用脚跟儿走路了,霍修人不在她身边,但什么都知道。
他起身过来,弯腰将她抱回了椅子上,又嘱咐句,“自明儿起,白/日有空多出去走走,伤口好的会快些。”
可能过了今晚就要分别一段时间,阮阮依恋他得很,双臂搂着他的脖颈,额头轻轻在他脖颈上蹭了蹭,说:“只要你在我跟前,我恨不得成天黏在你身上。”
她说着又问他,“你这次不然也带着我一起去吧,就像上次去兴城,我权当出门游玩儿一趟了?”
霍修这回想都未曾多想,直说不行。
“怎么不行嘛!”阮阮蹙着眉,“莫非那个郡主还缠着你?她这么阴魂不散,连你都不能治她吗?”
霍修听着轻笑了声,“别说气话,你的气我已替你出了,她往后都不能再欺负人,只是这次去的地方不适合你罢了。”
他总是有理得很,阮阮噘着嘴喃喃,“什么不适合,又不是刀山火海,分明就是不想带我……”
霍修也不否认,靠在躺椅上闭着眼,双臂搂紧了些。
他手掌在她胳膊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声音懒倦,“小宝贝儿就要放在家里供养着,外头有风霜,怕吹着你。”
翌日启程,他甚至不准教阮阮去送,但阮阮自己没忍住,驾着马车停在城门口不远处的巷子里,悄悄目送了一程。
出城的队伍声势颇为浩大,一行约莫五六十人,中间夹着一辆华贵马车,霍修行在前头,身旁也没带孟安居。
马车中不是别人,正是恒昌。
她已经奄奄一息了,手脚上仍带着锁链,霍修命人给她灌了药,好教她这辈子都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当日小屋中,若非她痛楚之下,说出自己临折回东疆前,曾给家中送回了一封信告知归家时间,他那时候就准备杀了她永绝后患的。
现在一路颠簸到底是去哪儿,她也不知道,只知道霍修还留着她有用。
那男人可真是心狠,折磨光了她半条命,还要将她剩下半条命利用殆尽。
恒昌现在断手断腿,嗓子也毁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祈祷家中看到信,莫要被霍修蒙蔽,早日派人前来东疆救她。
***
阮阮不错眼儿地看了好一会儿,眼眶都有些酸了,直等到一行人渐远,瞧不清了才吩咐马车回去。
回到家中越想越觉得心里填不满,没忍住这就提笔给霍修写了一封信。
谁知教画春送到霍府,孟安居传了霍修留下的话,说直到他回来之前,教阮阮暂且不要给他写信,也不准阮阮不听话,像从前那般私下打听他的去向。
画春手里拿着信,原封不动地又递回给阮阮,“他们那些大人物行踪都隐秘的很,小姐也别想太多给自己找闷气受啊。”
她说着试探地递上了手帕去,却见阮阮的目光空落落地从信封上收回,没说话也没接手帕,只低垂了眼睫摇了摇头。
这是真舍不得了。
姑娘家本来就容易多愁善感,先前腻歪了那么些时候,身边突然少了那么一个人,肯定要消沉两天的。
画春瞧着轻叹口气,开解了句:“总归再过几个月就回来了,小姐每日找些事做,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
“我知道。”阮阮听着点点头,再看她却又微蹙起眉,抬手捂在心口上,说:“可我也不知怎么了,这心里总像是吊起来了一块儿石头落不下来,有点儿……七上八下的。”
画春一听,嗐一声,说没事,“我看您这就是嫁人前的焦虑情绪,姑娘家都有,只不过您稍微比人家早了那么一些,人家焦虑三四天,您得焦虑三四个月,快别想了吧。”
说着从桌案旁起身来搀着她胳膊,“我看您就是太闲了,要不去找老爷瞧瞧账本儿,等您盘完府上今年所有的账册,大人的聘礼也该上门了。”
这会子才未时出头,阮老爷还在外头酒楼中谈生意没回来。
阮阮进了书房,轻车熟路往她爹寻常存放账册的柜子去。
她这人没什么天赋,如果美貌算一项,那剩下一项便是对账的本事了,十岁就能一个顶两个账房先生。
阮家这些年的账目分毫不差,一半都是她对出来的,只可惜手指头拨算珠子太痛,她总娇里娇气不爱弄,寻常一年只对一次,但对一次管一年。
柜门打开,里头整齐摞着几列账本,但视线再往一旁去,最底下一层却有一个单独的箱子。
阮阮好奇心一向比较重,拿出来翻了两页,才发现是今年进贡的第一批漓珠账册。
这件事比寻常的生意要紧,账本也需更严谨些,她未有多想,便先从箱子里的账册开始对起来。
阮老爷傍晚回来时,阮阮正低着头反复纠缠在一本账册上,手指在算盘上走一下停三下,像是卡住了。
听见门口的动静,阮阮抬起头,见他进来,忙蹙着眉招呼他过去,“爹啊,你来看看这里,我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你算什么账本儿呢?”
阮老爷步子有些快,两下过去往桌案上一瞧,脸色顿时一沉。
他弯腰,伸手就把阮阮手底下的账册收走了,“胡闹,这些账册都是在公家上过了印的,你再弄乱了怎么好!”
阮阮鲜少瞧着他爹这幅凶巴巴的样子,缩了缩脑袋,“我就是没对上数随口问一句,您不查查吗,往镐京上贡的东西,万一出了差错,咱们家怎么同霍修交代呀?”
阮行舟一时语滞。
她光想着同霍修没法交代,却不知道这数就是因为霍修才对不上的,漓珠和火、药,那能一样吗?
为了做这掩人耳目的假账,阮行舟前后寻了十几名老师傅,力求做到精细、以假乱真,连霍修手底下的几个审计官瞧了也说没问题,谁成想栽到自己闺女这儿了。
抬眼看阮阮,还拿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眼神儿看着他,阮行舟有些急了。
“霍修霍修,你怎么满脑子都想着霍修呢?”
他将账册放回到箱子里,沉口气又温声道:“你没运过漓珠不懂行情,里头有些备损是不入账的,这些账册官府都一层层查验过,往后可千万不能乱动了,听到了吗?”
阮阮听着努努嘴,“这样也太不严谨了……”
阮行舟嗬一声,回头瞧她一眼,“你这会子严谨了,先把你脸上沾的那块儿糕点渣擦干净了再来跟我提严谨。”
“唔!”
阮阮教她爹挤兑坏了,一瞪眼,站起身柱着自己秀气的雕花儿小拐杖,气哼哼地走了,“臭老头,往后的账册你自己对吧,我可不孝顺你了!”
她走后,阮行舟晚膳都没心思吃了,亲自跑了一趟霍府,见孟安居。
假账被阮阮瞧出端倪,那就证明还不算天/衣无缝,他原本的意思是找几个师傅再填补下漏洞重新做一份,但孟安居却说不必。
“大人临走时已留下话来,若他三个月后没亲自回来,便要我先行护送阮家上下前往丰州避祸。”
阮行舟教这一句话听出了一身冷汗,要是好端端地避什么祸?
那么多的火/药进了镐京,随便在哪一处点了,都是捅破天的大篓子!
阮行舟没敢直言问霍修到底去哪儿了,只应了声是,便匆忙告辞。
出门坐上马车,他只觉得片刻都不能耽搁了,回家就得寻个由头将妻女送出邺城才行。
***
“回云和老家?”
阮家花厅里,阮乐天手里的糕点送到嘴边顿住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阮老爷,希望他收回这决定。
她惦记着她的先生,只愿意每日沉迷读书,不想走亲戚。
阮阮也不愿意,附和了声,“爹,怎么这么突然要回去啊,您看我这脚,也……”
话没说完,教阮老爷给打断了,“回去也是一路坐马车,到了晋州换水路,用不着你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