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韩修文的话,谢胧没有立刻答应。她抬手卷起车帘,回头朝着谢家的方向看过去,黑沉的雨幕中唯有谢家火光冲天,兵戈声几乎淹没了车马辚辚。
好在,方才穷追不舍的官兵没有察觉到韩家的马车。
她应当松下一口气的。
然而谢胧却并没有。
她坐在这辆逐渐远离官兵的马车内,只觉得如坐针毡。若是没有在抄家前夕做那场梦,她可能还以为,眼前的修文表哥是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但那个梦境里,这却是她滑入深渊的开始。
她确实被修文表哥带回了家不错,然而他却并没有娶她,反而是将她囚禁了起来。
她被关在韩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等到终于能从外界获到消息,得知的第一件事,便是谢家于昨日被满门抄斩。
从前待她极好的姨母、表哥,都换了一副面目。他们反复用刑,反复盘问,反复利诱,逼迫她说出与阿爹相关的每一件事。在目的达成之后,割了她的舌头,转而将她卖给了人牙子。
想到自己在那个梦里遭受的非人折磨,谢胧胃内痉挛翻滚。
她看向眼前面容温雅的青年,忍住作呕的冲动,竭力镇定地说道:“停一停车。”
“怎么了”韩修文关切地问道,却又忍不住回头朝着谢家的方向看了一眼,劝道,“这里不安全,有什么事情,到了家里再说……”
谢胧抬手捂住口,干呕出声。
韩修文意识到她不舒服,却只是伸手扶住她的肩膀,快速给她倒了一杯茶,“压一压。”
他并没有让人停车的意思。
谢胧目光微黯。
沉默片刻后,谢胧伸手抓住韩修文的衣袖,凝视着眼前的人,哽咽出声,“阿爹有著作交托给了桥头陈记书坊,他们恐怕会收走,到时候阿爹的心血必然付之一炬……”
韩修文的面容凝重几分,若有所思。
谢胧紧紧盯着韩修文,急促说道:“往日都是我去送书稿,店内的掌柜伙计都认识我,我趁现在去将书稿取来,不会耽搁表哥多少时间。”
“表妹言重了。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危,若是你执意要去取……”韩修文微微蹙起的眉舒展开,凝视着她温声道,“我随你一道去。”
“未免惹人眼目。”谢胧轻声说。
韩修文一愣,像是没料到她此刻还能如此冷静。他朝车外看了一眼,略作思索,点了点头,“那你注意安全。”
马车停下,谢胧心跳一下子急促起来。
她拎起湿重的裙摆,抬起发胀的双腿跳下马车,飞快看了一眼身后。
韩修文挽起车帘,正默默注视着她。车夫并两个随从蓄势待发,毫不遮掩地紧盯着她,仿佛她稍有动作,便要立刻如鹰隼般扑过来。
谢胧淋着雨,快速朝着桥头走去。
陈记书坊的灯笼在夜风中摇曳,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她一鼓作气走到桥边,迅速捞起裙子,朝着桥那头跑去。身后马车上的人似乎是察觉到不对,迅速跳下马车,朝着她追了过来。
风雨泼面而来,谢胧几乎睁不开眼。
只能竭力往前跑去。
模糊的视线里,不远处亮起几盏灯光,照亮马车前垂挂的燕子铜铃。谢胧迟缓的思维在一瞬间变得迅捷,她下意识地拐了个方向,朝着那辆马车跑去。
车前侍从抽出腰间佩刀,拦住她的去路。
谢胧踉跄一下,整个人往前摔去,栽入冰冷的泥水里。
侍从冷声道:“何人造次!”
他们蓄势待发,上前将她团团围住。
谢胧的脖颈被冰冷沉重的刀刃抵着,几乎抬不起头。被泥水模糊的视线尽头,华贵靛蓝绡金车帘低垂,隐隐约约漏出点点温暖的灯光。
纵然近在咫尺,却显得格外遥远。
她陡然间有些后悔。
车内的人应当不会帮她,他没有理由会插手。
饶是如此,谢胧却并不愿意坐以待毙。
她从泥水中爬起来,跪在车前,扬起声调说道:“谢家阿胧,求大人救命。”
雨声急促,谢胧固执地扬起脸看向车帘,眼都不眨。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帘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挽起,车内暖黄的灯火倾斜而出,淋了她一身。
谢胧猝不及防,闯入一双静若寒潭的眸子。
对方浓长眼睫低垂,悄无声息敛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惊诧,转而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静静打量她片刻,他松开车帘,伸手递在她面前。
他只说了两个字:“上来。”
层层叠叠的广袖自他肘间堆叠而下,擦过她的侧脸。
夜风吹拂而来,带起一阵轻微的痒意。
谢胧恍若新生。
她鼻尖发酸,眼眶发胀。
看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喉间哽塞良久,好半天才轻声唤道:“齐师兄……”
第2章 传闻
看着对方递来的手,谢胧下意识想伸手。
但才动了动手指,她就后知后觉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还在泥水里摔了一跤。
而眼前的齐郁,身着天青如意纹广袖襕袍,领口雪白的中单衬出如玉肤色。他干干净净,从容矜贵,就连伸过来的那只手,都染着淡淡的沉水香。
他不再是过去那个寒微的穷书生。
和阿爹决裂后,齐郁便在朝中平步青云,受天子倚重,前途无量。
此时此刻。
他们之间,判若云泥。
想到之前谢家和齐郁的龃龉,谢胧有些不安,轻声开口:“我……”
然而不等她开口,身后便传来韩修文的声音:“表妹!”
谢胧下意识打了个冷噤,扭头朝身后看去。
韩修文面上带着急切,快步上前,将谢胧从地上拉了起来,像是有些不解,“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谢胧挣扎一下,没有挣脱。
韩修文却像是没有察觉她的不情愿,视线径直落向车内,拱手道:“齐大人,阿胧妹妹只是受惊了,请勿怪罪。”
“松开。”
齐郁视线落在韩修文握住谢胧的那只手上,面色略显阴郁。
韩修文一愣,连忙解释道:“表妹她……受了些刺激。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才急着带她回去。何况,我们是未婚夫妻,素日里关系是极好的……”
齐郁神色淡淡,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冷声道:“枕书。”
一旁抱剑而立的侍卫立即上前,手中利剑出鞘,抵在韩修文脖颈间。韩修文陡然噤声,惊疑不定地看向齐郁,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齐郁虽然与谢家有旧,却只有怨没有恩。
当年,齐郁孤身入京求学。
他虽然出身寒微,却实在惊才绝艳,一手文章写得堪令京都纸贵。
向齐郁抛来橄榄枝的世家豪族不胜枚举,最终是谢胧的父亲谢翰林,将齐郁收在门下做弟子。这本该是件佳话,然而谢翰林却压着齐郁不让其下场科考,使得少有才名的齐郁渐渐无人知晓。
令有人提起齐郁,都要叹息一句江郎才尽。
直到一年前,齐郁忍无可忍地与谢翰林决裂。
转而投身入科场,一举夺魁。
如今谢翰林触怒君王,落得抄家灭口的下场,齐郁应当是拍手称快才是。
何况,谢胧作为谢翰林的小女儿,自幼养得实在娇宠,素日里习惯了在谢翰林的学生头上作威作福,想必也没少得罪过齐郁。
若说别人倒也罢了,齐郁却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主儿。
他入仕不过一年,便能不走寻常地几度升迁,官至刑部侍郎。不仅是靠近乎苛残暴虐的查案方法,还有不择手段铲除异己的政斗手腕。
这样的人,说一句睚眦必报也不为过。
怎么会出手维护谢胧
“齐大人这是什么意思”韩修文忍不住道。
他虽然不得不做小伏低,却也断然没到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还能扯出笑脸的地步。
齐郁坐在半明半昧间,不带温度的视线扫过来,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眼。狭长凤眼深沉矜贵,目光透着上位者天然的威压,淡淡开口:“再说一遍,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与阿胧妹妹自幼定亲……”
刀锋往前一寸,鲜血如注,韩修文的脸色彻底惨白。
夜色浓稠,风雨淅沥。
车内的齐郁眸子黑沉,静静看着他。
这目光令韩修文感到胆颤,思维变得僵硬起来,不得不颤声问:“齐大人,你究竟要做什么!”
齐郁并未回答。
那刀锋又往下一寸,热血喷涌而出。韩修文什么都不敢问了,哐当一下跪下,心中却有一个荒谬的想法涌现。
然而这想法太过于荒谬,韩修文一时之间不敢置信。
但身体的本能让他以头抵地,脱口而出道:“我和阿胧妹妹没有关系!”
饶是如此,齐郁面容依旧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