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胧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个礼,温声说道:“今夜,多谢齐师兄。”
纵然这案子已然交到了齐郁手中,后面如何不好说。但眼下,齐郁确实帮了她一个大忙,她是出于真心地感谢齐郁。
“进去吧。”齐郁道。
说完,看向枕书道:“送去医馆。”
枕书连忙领命,背着赵妈妈朝谢家门外去了。
谢胧目光追随赵妈妈穿过大门,转过头来,拎起裙摆朝着东厢房走去。察觉到身后的齐郁与随从没有跟过来的意图,她松了一口气,干脆拎起裙摆跑了起来。
此时夜雨将歇,檐下滴答。
谢胧一口气穿过几重围廊,推门而入。
东厢房内挤着几十口人,听到动静,齐齐向谢胧看过来。一位穿着檀色比甲、豆绿长衫子的妇人下意识站起来,急急穿过人群,走到谢胧跟前来,“你怎么在家里修文呢!”
谢胧盯着阿娘圆圆白白的脸,眼都不眨。
她不由想起那个梦境。
在梦里,今夜一别,她就再也没见过家人。
只在谢家男丁被抄斩的那天,暗室的门被姨母推开。姨母步履缓缓,面上带着奇异的光彩,拿起托盘内雪亮的匕首,无视她的哀求,硬生生割下了她的舌头。
剧烈的疼痛中,姨母的嗓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
“你知道吗我自小就羡慕你的母亲……”
“她是嫡出的长女,有主母疼爱,有外祖撑腰。父亲看重她,给她千挑万选,找了户好人家嫁过去。”
“她一生就这么顺顺遂遂,什么都不用做,就有得是人为她铺路。”
“十一娘,我嫉妒她!”
“她终于死了!”
“谢家女眷被没入教坊司,她不堪受辱,上吊自杀。”
“听说第一遍没死透,第二遍硬生生勒断了脖颈,才死成。我那姐姐,小时候学刺绣扎破了手指头,便几十年没碰过绣箩……”
“她这样吃不了苦的人,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有这样的决心!”
“……”
她想要痛哭,却发不出声。
眼前是韩修文扭曲面容,他按住挣扎的她,一遍一遍安抚道:“只要割了舌头,我阿娘就会放过你。阿胧妹妹,不要害怕,我不会嫌弃你的……”
谢胧强迫自己回过神。
她下意识握住了母亲的手,轻声道:“阿娘。”
温热的,还带着体温的手。
阿娘还活着。
谢家上上下下几十口人,都还活着。
一切都还来得及。
崔眉妩见女儿浑身狼狈不堪,眼里泪光点点,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也顾不上别的,拿帕子给她擦了擦脸,上下检查一遍,见她没有受伤才问道:“你表兄没有来接你!”
“韩修文来了。”
谢胧顿了顿,心中有些惊讶当真是母亲叫来的韩修文,只说,“他将我拖了出去,只是,我又折回来了。”
“你这孩子,这时候还回来做什么……”
谢胧问:“阿娘,你答应了姨母和韩修文什么,才让他们答应带我走!”
崔眉妩一愣,没有立刻回答。
见母亲的反应,谢胧便意识到,自己猜测得应当没有错。
如果没有利益为饵,韩家绝对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冒险前来带走她。想到梦中,他们一再逼问她关于阿爹的消息,谢胧更确信了这一猜测。
“都是一家人,我怎么会答应他们什么!”
纵然如此说着,崔眉妩脸上却闪过一丝不自然,下意识看了一眼谢宇。
谢胧还要追问,崔眉妩便闭口不言了。
谢胧忍不住看向父亲谢宇。
对方皱起眉毛,向来温文尔雅的脸上闪过一丝严肃,带着几分若有所思,低声道:“此事我会问你阿娘,你且先不要过问……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
“可……”
谢宇道:“阿胧!”
作为谢家这辈唯一的女孩,谢胧从没被父母说过一句重话,遑论当着众人的面呵斥过。见父亲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谢胧纵然满心都是疑惑,也不得不暂时按捺住。
眼下离梦中,谢家男丁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还有两个月。
她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只是她现在,也该算在谢家被羁押的人中,不知道齐郁会如何……
虚掩的门被轻叩三声。
见里间无人应答,齐郁推门进来。
他身后刑部诸人不敢造次,静默立在门外,像是一道黑影凝成的墙。屋内众人下意识扭头,也纷纷朝他看过来,想起彼此间的恩怨,心思各异。
唯独齐郁面容如常,内敛冷清。
他身上天青襕袍被夜雨淋湿,深深浅浅惹了一身潮意,掀起衣摆朝谢宇走来。齐郁将手里的琉璃灯笼递给侍从,抬手对谢宇行了弟子礼,恭敬沉声道:“老师。”
谢宇目光复杂地看着齐郁,没有应声。
这场面本该有些尴尬,然而齐郁太过泰然自若,倒令人觉察不出什么不对。
谢胧并不知清楚阿爹与齐郁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恩断义绝,倒也确有其事。她想了想,压低了嗓音告诉阿爹,“这案子由锦衣卫督办,转交给了刑部。”
此时此刻,还是不要得罪齐郁了。
“我没有你这样的学生。”谢宇终于出声。
他拂袖侧过脸去,仿佛连多看齐郁一眼,都觉得受到了羞辱。
谢胧有些着急。
齐郁本就睚眦必报,阿爹这样不给他面子,指不定会给他们使出什么样的绊子呢!
齐郁却仿佛并不在意,面上冷淡到没什么表情,只道了句:“得罪。”
他抬起手,守在门外的刑部部下便立刻推门而入。
谢家其余人被依次收押,被刑部官吏带出去核实,屋内只剩下谢宇夫妇和谢胧。崔眉妩急得脸都红了,频频看向谢宇,却不敢贸然开口。
察觉到妻子的视线,谢宇忍不住蹙起眉。
他能猜到崔眉妩要说什么,无非是让他开口求一求齐郁,让他护住谢胧。
可想到从前不经意间窥见,齐郁看向谢胧的目光,那样晦涩不明……
他开不了这个口。
这究竟是求齐郁庇护谢胧,还是送羊入虎口
何况,谢胧既然已经被韩修文带了出去,谢家被重兵把守,怎么能做到自己回来
这其中,只怕有几分便是齐郁的手笔。
“小女阿胧早有婚约,还请齐大人放过她。”谢宇换了个说法,放下端了一辈子的傲骨,对齐郁行了个平辈礼,“谢家的祸事,与她无关。”
齐郁抬手扶住了谢宇,并未受这一礼。
“婚约……”
他看了谢胧一眼,意味不明,“和谁!”
谢胧:“……”
“韩修文”齐郁像是信口一问。
谢宇也没料到他会追问,略想了一想,面不改色道:“是庐陵何家的大郎君,何茂丘。”
这话叫谢胧一愣,何师兄她当然是认识的。
但说起婚约,那简直是无稽之谈。
何师兄性子温和、容貌俊逸,又极有文名,只是家境贫寒了些,底下又有一大群弟弟妹妹,需要娶一位能够当家的主母,应当不会考虑她这样娇气惯了的人。
“何茂丘!”
齐郁轻嗤一声,目光落在谢胧身上,“倒没料到,谢师妹婚约颇多。”
这话说得谢胧有些不好意思。
她小小轻咳一声,眼神乱飘,左右顾盼,就是不想对上齐郁的视线。
“既然谢师妹已有婚约,便不必下狱。”齐郁幽幽的目光仍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狭长眼尾微微扬起,“只是这婚约,若不是确有其事,来日我只怕会翻旧账。”
“自然确有其事。”谢胧有些心虚。
齐郁眸光深深,意有所指道:“最好是。”
谢胧就不吭声了。
好在齐郁倒也没有深究。
将谢家诸人押送往刑部大牢,他这才折返。
谢胧坐在他的马车内,感到了难言的尴尬。谢家已经被查抄了,此时此刻,她是没有家可以回去的。何况,赵妈妈还被齐郁的人带去诊治了,暂时还没法和他撇清关系。
她下意识捏紧了自己的裙带,指腹揉捏上头缀的东珠。
但捏了半天,她也没想出住哪去。
齐郁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搁下手中书卷,浓长眼睫低垂,遮盖住了眼底真实的情绪,问道:“要送你去何茂丘家么!”
谢胧:“……”
她哪儿知道何茂丘住哪啊